離國偏僻之地,外加民風淳樸,海族們心思簡單,所以朝會上一向沒什麼大事,只不過是君臣之間見個面罷了。
今日例行的見面結束之後,國主卻突然叫住了準備離去的眾臣。
「咳,」離北冥咳了一聲,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最近發現了一個很有潛力的鮫人——幾乎可以和當初的離滄海相比——我想讓他加入離景衛,所以帶過來給你們看看。」
「恭喜國主。」
「國主英明。」
「有這等人才,實在是我離國之幸。」
「……」
眾臣知道,國主不只是愛惜人才,更重要的還是想借此向離滄海炫耀。許多大臣並不想摻和到國主和靈師的恩怨中去,不過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隨著眾人道了聲賀。
穆玄站在王座下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表情。
開玩笑……如果那人真是離滄海,且不說群臣心里會想什麼,單以離北冥的心胸,事後就絕不會放過他。
想到這里,他不禁向站在最前面的顧斯文看了一眼。丞相大人的面色一如既往地溫文平淡,看起來還不知道這件事。
既然連顧斯文都不知道——穆玄如是想到,又偷偷瞄了眼離北冥——那他假裝不知情,國主應該也不會懷疑的吧?
至于暗中將這個猜測告訴國主……國主還說不好在心里會怎麼想他呢。靈師于他有授業之恩,他也樂得當做不知道,等著看一會兒離北冥怎麼收場。
離北冥坐在正中的王座上,心滿意足地听完了群臣的奉承(同時也有些遺憾沒有听到顧斯文的),方才對站在下首的穆玄說道︰「帶人進來吧。」
穆玄躬身應下,走出大殿。
片刻後,在群臣或驚訝或欣喜或不耐的目光之中,離景衛統領領著一個身披黑色斗篷、頭戴斗笠的人進來了。
或許是光線原因,離北冥竟隱約覺得那件斗篷有些眼熟。
于是他微微皺了皺眉頭,看著下拜的斗笠人說道︰「這位……壯士,這身打扮在離宮里,是不符合禮節的。」
斗笠人微一沉默,伸出兩根縴細修長的手指,搭在了斗笠的邊緣。
穆玄識趣地退到一旁。在斗笠人伸出手的時候,他仿佛听到了丞相大人驚訝地「啊」了一聲,顯然也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群臣目不轉楮地盯著那兩根手指,有些好奇這位國主如此看重、據說能與從前的靈師一較高下的高手是何方神聖。
離北冥身子微微前傾,抑制不住臉上的興奮之色。
在大殿里無數雙熱切目光的注視之下,那雙手指緩緩上挑,最終掀開了斗笠,露出了一張風姿絕世的容顏。
眉目孤清如畫,如畫的眉眼間卻帶著幾分艷色,像是山巔雲霧里盛開的曼陀羅華。
然而見到這張很好看的臉的國主以及離國眾臣,面色卻像吃了某種排泄物一樣難看。
因為這張臉他們曾經看過一千年,在隨後看不到的一千年里也沒有被遺忘,直到最近又出現在了離國人面前。
離國第一等的美人,靈師,離滄海。
死寂。
群臣都低下頭去,既不敢看同僚們的面色,也不敢看國主的面色。
國主滿心以為離國終于出了一個能壓過離滄海的人(在此之前,沒有人認為雨炎比得上從前的靈師),結果,那張斗笠下面的,竟然是——
有趣,何其有趣。
其實早該想到的……除了靈師,還有哪個鮫人能把近身技巧修煉到這個地步,能在斗法中預判到對手的下一步動作,能用堪稱恐怖的計算能力和控制能力掌控全場?
最重要的,所有人都忘了,既然當初靈師用了不到千年就擁有了五千年的法力,那她恢復五百年的法力,也用不了多久……而她回復巔峰實力、再次恢復那個恐怖的身份,也用不了多久。
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得罪國主,于是離滄海的聲音就顯得特別清晰。
「國主,」離滄海抬頭,看著王座上的離北冥,「那天我便與你說過,如今我再說一遍。」
「你怎麼知道,我的法力不會回復呢?」
在離滄海剛剛回到離國、雨炎在離北冥面前求娶離滄海的時候,離滄海便說過這句話。但那時候她的經脈里空蕩蕩的半點法力都不剩,離北冥自然不會在意這句遙遠的威脅。
但是如今,離滄海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回復了五百年法力,甚至能與資歷極老的離景衛一戰,連離國公認的高手、離景衛統領穆玄都贊許不已——那她當初的那句話,便不再是笑話,而是擲地有聲的宣告。
離北冥面色難看至極,猛地站起身來,對著王座狠狠踢了一腳,然後轉身就走。
「國主,」顧斯文就是在這時候上前了一步,「您剛說,讓這位……咳,這位壯士加入離景衛,現在這事兒沒定下來,您是不是……」
穆玄松了口氣,十分感謝顧斯文把他想說的話說了。
離北冥一拂袖,恨聲道︰「你們看著辦吧。」說罷竟是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滿殿大臣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穆玄將離滄海扶了起來,接過了她手里的斗笠。
「這些年來,你長進不錯。」離滄海看著離景衛的統領,如是說道。
穆玄苦笑,「那你和離景衛的事兒?」
「你知道的,」離滄海無視了殿上的群臣,「我現在離巔峰時還差得遠,能加入離景衛,也是不錯的選擇。」
穆玄沒想到她真敢答應,「那國主那邊……」
「讓我加入離景衛,可是他自己說的。」
穆玄想了想,片刻後下定了決心,「好。」
他知道,現在這個「好」字一說出口,他和離北冥之間的裂痕就真的無法彌補了。然而靈師竟然在一個月內回復了五百年的法力……在離國,全盛時的靈師,地位不會比國主遜色。
穆玄想到這里,愈發不解靈師為何要離開離國,又為何敢在法力全失的狀況下回到離國。
「手續的事情,我找人給你辦一下,你就不用來了。」穆玄說到公事,語氣也輕松了許多,「離景衛平時也沒什麼大事,這個離宮,你來不來都行。平日里修煉,也沒人會打擾,如果有事,倒是可以來找我。」
離滄海微微頷首,「好。」
自從回離國起,離北冥兄妹一直攪得她不得安生,直到現在。
她終于能安心修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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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國最好的酒,就在這兒了。」離滄海將酒壇放在慕容面前,嘆了口氣,「海藻釀的,味道總是不正,比不上陸地上。」
「無妨。」
離滄海又從斗篷里抽出了一支簫,遞了過去,「我帶回來的。」
慕容接過竹簫,拿在手里仔細查看,修長硬的手指搭在褪色的簫管上,竟有一種很好看的古舊味道。
「好簫。是古弦閣的真胤大師做的吧?真胤手底下的東西,連我都只是見過而已。可惜——」
「你是慕家子弟,別說不會。」
慕容笑了笑,「自然會的。」
或許是錯覺,慕容笑的時候,離滄海竟從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種類似陽光的東西。
「可惜,」他的手指在簫管上撫過,似乎有些不舍,然後將簫還給了離滄海,「這里不能吹。」他像是忽地想起了什麼,看著離滄海,「靈師會簫?」
「學過。」
「真胤的脾氣,我還是知道的。」慕容又笑了笑,「他若是看著不順眼,就別想從他那里帶走一樣東西。」
離滄海拍開一壇酒,遞給慕容,「大概我長得好看?」
慕容笑著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喝。
「這不是斷頭酒。」
慕容淡淡笑了笑,「我這個身子,哪里喝得下去。再有就是——離國的酒,確實不怎麼樣,我若是真的要死了,一定會記住靈師的提醒,找你們要兩個漂亮的鮫人姑娘。」
離滄海知道他在說笑,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以慕容犯下的罪孽,想好好地死都難,更不要說漂亮的鮫人姑娘。
她正在感慨,慕容卻又說道︰「那你呢?離國的靈師、夕若女神的愛人,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