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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第三百零三章

第三百零三章

這一剎,蘇瞻凝視著九娘熠熠閃光的眸子和決絕赴死的神情,有些恍惚。十四歲的小娘子,哪里來的這種「士」才會有的膽氣勇氣,他想不出孟建和程氏兩口子如何能教養出她,便是梁老夫人親自養育長大的孟嬋,也是恪守規矩品性溫良的女子。

可眼前的少女,是一把利劍,出鞘的利劍,氣貫長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像阿的性子,從來不知道求全,不知道妥協,不知道退讓。

蘇瞻看到年幼的官家一臉孺慕地看著九娘,就連向太後也挺直了背脊生出豪邁之情,吸了口氣︰「九娘,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這也是你先祖孟軻之言,一國之政,多國之爭,從來不是只靠流血只靠膽色才行的。我等臣子之性命,微不足道。豈能置官家和娘娘于險地?還有圍城之戰,你可知汴京這十多萬百姓要死多少人?若不是憐憫生靈,愛惜百姓,我大趙又怎會放任燕雲十六州為契丹所佔許多年?何況此乃一時權衡之策,利國利民,善莫大焉。你這般危言聳听,毫不變通,有負燕王殿下所托。」

他無奈地嘆息了一聲,自從中元節之後,娘娘和官家越來越听信九娘的話,加上張子厚和鄧宛這等狂熱派,二府的決策竟然屢遭兩宮駁回,這十多天留中不發的折子和上書積壓了許多。

「蘇相大約忘了,先祖那話後面還有一句︰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九娘朗聲道︰「陛下,娘娘,先帝靈樞尚未發引,趙棣前來攻打汴京,有何面目見先帝?汴京臣民又能否隨陛下和娘娘一同退至應天府?若不能,遭棄的臣民會如何作想?」

九娘看著向太後和趙梣道︰「娘娘,蘇相所說燕雲之往昔,不正是他日趙棣佔領汴京後的情形?士農工商,為何獨獨士為知己者死?皆因農工商所憂心的,一碗飯一張床和家中老小而已,誰做皇帝,換什麼朝代,又有什麼干系?可不戰而逃,天下士子必共同唾棄我大趙朝廷。民心會向著誰不言而喻。四國入侵,七路謀反,除了東四路和西軍,南方各路至今只有上書沒有發兵,皆因存了觀望之心,怕丟了那份從龍之功。陛下和娘娘又能和諸位擅長權衡之策的臣子們在應天府支撐多久?待那趙棣登基,必然減免賦稅,大赦天下,謀反者可加官進爵甚至得封王侯,觀望者也能平安無事繼續領俸祿,即便是我孟家,也可仰仗六姐的皇後一位繼續簪纓世家書香門第的榮耀。可陛下和娘娘將何去何從?入瑤華宮修道開寶寺出家,抑或被軟禁于深宮殿閣之中?請陛下和娘娘決斷。」

如此振聾發聵的言語,近乎大逆不道。可趙梣兩眼閃閃發光,走下御座,徑直到了九娘身邊行了一禮︰「多謝先生,吾受教了。」

***

七路叛軍從西北和南方逼近汴京,各地戰事如火如荼。趙梣每日早朝後便往太廟祭拜。禮部改于八月初一在南郊請謚,八月十五奏告及讀謚冊于福寧殿。京師百姓見皇帝太後和朝廷毫無棄城之意,雖有不少人避往鄉下親戚家去,更多人義憤填膺摩拳擦掌,要給來犯的叛軍好看。

各大瓦舍勾欄的說書人戲班子,紛紛獻上諸多話本子,有的演「王師平四海,聖帝懲奸佞」,罵那趙棣枉為先帝之子卻勾結異族圖謀篡位,不惜驚擾先帝,不忠不孝不悌竟然還有臉自立稱帝,嘆太皇太後老眼昏花晚節不保,一世英名付諸東流。也有演「燕王救駕」的,把那壺口瀑布月兌險,領兵擊敗叛軍演得氣勢磅礡,慷慨激昂,最後燕王腳踏五彩祥雲降落城頭,跪拜年幼的官家,更引得士庶百姓擊節叫好。還有演「叛逆篡位賣國土,英雄誓死護正統」的,將趙棣要割讓的州縣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把汴京四美文武雙全表現得淋灕盡致,奈何要找到演四美的著實困困難,四個人倒有三個乃是女伶人扮。

汴京城白日熙熙攘攘,夜間鼓樂不斷,不像待戰之城,倒似那灶上的熱水一般,熱氣騰騰的。

各部緊鑼密鼓準備打持久的守城之戰,剛剛才從黃龍府討回來的孟建回到汴京,還沒來得及到御史台衙門報到,便被吏部一直文書派去了戶部做老本行。翰林巷除了各房守屋子的僕婦雜役,幾乎是空府一座。三房的程氏帶著七娘、林氏也都南下蘇州去了,偏偏蘇州就在造反起事的兩浙路,如今南北斷了音訊,也不見有僕從來信。宮里的孟在和九娘知道他歸來,也只送來書信一封,簡短說了說近日發生的要事,請他勿憂心,帶領部曲守好家里即可。

孟建長吁短嘆地去了兩日衙門,忙得不可開交,這日回到翰林巷,卻見角門旁停了一溜的車馬,不少僕婦部曲正從馬車上往下搬運許多大箱子。一旁在傘下叉著腰挺著微微隆起的小月復的娘子,卻是程氏。

看到孟建傻乎乎地站在門口呆呆看著自己,程氏瞪了他一眼︰「看什麼看?沒看過有身孕的女子麼?」

林氏捧著托盤從角門里從匆匆出來,竟沒留意到孟建,只大聲道︰「娘子喝杯茶先,莫要中了暑氣,明日還要進宮覲見娘娘呢。咿,郎君回來了?老夫人在翠微堂和說話呢。」

孟建奔上前,不敢置信地模了模程氏的小月復︰「幾時有的?幾個月了?怎麼不曾寫信告訴我?」轉而他連連跺足,看看周圍的僕婦,壓低了聲音道︰「你們回來做什麼!京城馬上就要打仗了!」

程氏扶著他的手臂慢慢上了肩輿,看了看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攔得住?到處在打仗。咱們的娘倒不要嫁人,就要返京,做媳婦的能怎麼辦?」她沒好氣地道︰「你不知道兩浙路造反了嗎?听說杭州太守不肯謀反,帶著一些禁軍和叛軍打仗,血流成河。要不是二郎特地繞道蘇州把我們接回來,我們恐怕就要蘇州等著被燒殺擄掠了。」

孟建目瞪口呆,心慌得不行,喃喃問道︰「九郎十郎十一郎呢?還有阿姍在哪里?都回來了嗎?你們明日就去應天府躲一躲。」

程氏嘆道︰「六月里,眉州來信說我娘身子不好了,我那時候胎相不穩,便讓七娘去眉州略盡心意。你那兩個寶貝兒子,耐不住被大郎天天拘在族學里念書,死乞白賴地也要跟著去拜見外婆外翁,我想著他們三個一路上好有個照應,便讓梅姑帶著他們去了。十一郎擔心阿妧,跟著回來了。」她嘆了口氣︰「躲能躲到哪里?娘說得對,亂世里,哪里都不太平,蘇州至少有大郎安排得還算妥當,這邊孟氏一族老的老,小的小……娘還是放心不下。」

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阿嬋,也許還有三分是掛念阿妧。程氏這話沒說出口。

***

到了翠微堂,梁老夫人略有疲乏之色,正和杜氏在細細詢問二房為何都去了洛陽一事,見到孟建程氏等人來了,倒精神一振,受了他們的禮,仔細端詳了孟建一番︰「三郎清減了不少,听說你跟著燕王殿下一路北上,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真是祖宗保佑,家門有幸。」

孟建在左上首坐定後,心里頗有些不自在,只笑著謙虛了幾句,又挖空心思把兩位兄長的現狀說了。梁老夫人見他對阿嬋和阿妧所知甚少,因入宮覲見的折子一入城就已經遣人遞上去了,倒也不著急。

听了孟建小心翼翼地提起躲避戰禍的話,梁老夫人摩挲著手中的數珠,淡然笑道︰「我孟家豈有貪生怕死和附和篡位逆黨之人。太皇太後病得厲害,被人蒙蔽或挾持也不奇怪。可那人要利用我孫女和我孟氏千年來的清白名聲,卻萬萬不能。」

她看向杜氏︰「阿程是沒法子被迫跟著回了汴京,你呢?」

向來溫和少語的杜氏笑道︰「郎君和兒子都在這里,我一介婦人怕什麼?娘莫非忘了,媳婦還有兩把壓箱底的寶劍能唬人呢。」

程氏笑道︰「大嫂可別小氣,記得分給我一把。我眉州阿程也不是好欺負的。那些個強盜想要闖門搶錢,就拼個你死我活。」

孟建低聲道︰「錢財身外之物,哪有性命重要?」

湘妃竹簾掀起,九娘笑道︰「娘護的不是錢財,而是臉面,是聲譽,是尊嚴,是大義。阿妧拜見婆婆,爹爹,娘親,大伯娘。」身後是一身戎裝的孟在和孟彥弼。

行完一圈禮,九娘笑盈盈看向程氏身後眼淚汪汪的林氏和十一郎︰「姨娘見了我淚汪汪,可是因為今夏不曾吃過阿妧的冰碗?你看看十一弟,往日捧著冰碗不撒手的都笑眯眯的呢。」

堂上眾人不禁都笑了起來,連孟在都扯了扯嘴角,溫柔的眼神落在妻子身上。十一郎上前給九娘行了禮,千言萬語只在九姐安康四個字中。

「唉,也不過小別了兩個多月,可在這亂世之中,舉家能團聚,也是好事。」梁老夫人嘆道︰「只可惜二郎、阿呂和阿嬋……」

「婆婆放心,六姐很快就能回來了。」九娘柔聲道,突然得知老夫人大伯娘和程氏竟然跟著二哥一同歸來,她心中感慨萬千,孟氏一族,能享譽百年,在世家大族中首屈一指,憑借的就是婦孺也有這口氣。而青神王氏的泯滅,既是偶然,更是必然,怨不得天。

梁老夫人眼楮一亮,又酸澀得不行,她只從各方公布的消息中,大抵已推斷出那最壞的可能,實在不能任由孟存走上歧路,更不能陷孟氏一族成為篡位亂黨一派,這才毅然決絕返京。

眼前兒子媳婦們,孫子孫女們,一張張笑臉,齊心協力,沒有一個貪生怕死之輩,還有程氏月復中的來年即將降生的孟氏胎兒。

梁老夫人沉聲道︰「我孟氏一族,當追隨皇帝,誓死守家衛國,天子腳下,死得其所。你們,可會害怕?」

翠微堂里男男女女站起身齊齊大聲答道︰「不怕——!」

廊下的鳥籠里,各色珍禽無聊了幾個月,被這喊聲嚇得在籠子里撲騰亂飛,啼叫吟唱不斷,企圖壓過屋里的聲音。院子里的僕婦們也都挺直了腰身。

汴京城到了晚間,各大世家便听說了,翰林巷孟府的梁老夫人攜女眷和孫輩們特地趕回京師保家衛國。宮中向太後也派了尚宮親往孟府傳口諭,召郡夫人梁氏,夫人杜氏入宮覲見,更因孟氏女賢淑,封其母程氏為正三品護國夫人,一並覲見。

這一夜,眉州阿程模著自己的「球」,對孟建深有心得地感嘆道︰「誰說非要生個嫡子呢,兒子不見得強過女兒。我這輩子,靠郎君沒靠出個誥命,靠兒子更盼不著,還是多虧了阿妧哪。」

想到自己竟然一躍成為孟府誥命最高之人,正三品,夫人,還有封號,天要下雨,娘要發達,擋也擋不住啊。實在睡不著,實在不能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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