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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里,我還是那個七歲時牽著媽媽衣角懵里懵懂走下火車的秦青。

新的爸爸帶著他的兩個孩子在車站外面接我們。七月的太陽曬得我昏昏沉沉。

「爸爸好,大姐好,」我記得我那時候熱傷風,盛夏里不停地吸鼻涕按照媽媽再三叮囑地喊︰「二哥好。」

我把手心里捏的發軟的糖送給十九歲的高潔和十七歲的高純。我再不懂事,也覺得這糖實在送不出手,可我媽一再催我,我也沒辦法。

媽媽誠惶誠恐地背著洗得發白的大雙肩包跟在新的爸爸身後。有一輛黑得發亮的長長的汽車在等我們。上車的時候,我看見大姐把那粒糖不動聲色地丟在了地上。二哥坐到座位上後也是看都不看我們一眼,但他剝掉糖紙,把那顆糖放在嘴里。我吃驚得合不攏嘴。他在鏡子里看見我的怪樣子就對著我微微一笑。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長得這麼好看,比我們米脂的姑娘比我媽還好看。二哥的眉毛也好看,眼楮也好看,鼻子也好看,嘴巴最好看,因為肯吃我給的那顆黏糊糊的糖。

三天後,新爸爸就回沙漠工作,大姐去了國外,說是去留學。去之前好像因為我和我媽和她爸爸吵了一架,說什麼永遠不會回來,這里不再是她的家了。

家里就剩我媽,二哥,我改了姓叫高青,進了當地的小學。二哥總是和顏悅色,他不笑都好看,笑起來就更加好看得要命。他手把手地教我用熱水器,用洗衣機。我開不了防盜門,他耐心地教了我好幾遍。

我和媽媽睡在一起,還是經常做噩夢哭著醒過來。媽媽要去上早班,被我煩得總是沒精神。二哥就讓我去和他睡,因為那顆糖,我覺得二哥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人,我願意跟他睡。

一開始還是會做夢︰夢里原來的爸爸,很高很壯,一直在喝酒,一喝酒就會打我,拿煙頭燙我,罵我是賤貨雜種。媽媽在夢里拼命抱著我,哭著喊著說阿青是你親生的是你親生的。可爸爸就會拿小折疊椅打她罵她。直到那天媽媽抱著我躲在陽台上,他還是追過來。我嚇得爬上陽台,他探過身要抓我。媽媽死命地在他身後一推。砰的一聲巨響,夢里全是鮮紅的血。每次夢到這里我會啊地哭出聲來。

二哥會把我抱在懷里,在他房間里走來走去,拍著我的背︰「阿青不怕阿青不怕,二哥在,二哥在。」有好幾次一直走到天亮。媽媽說太辛苦他了,他說沒關系,反正阿青很小很瘦。

二哥還特地帶媽媽和我去看一個和藹的女醫生。檢查下來,我的左耳听力障礙,很難恢復。媽媽就哭得說不出話來。二哥請醫生給我配了助听器,最貴的那種。我兩只耳朵都能听得見了。二哥真好。

三個月後,我只有偶爾會做噩夢了,二哥只需要拍拍我的背,抱抱我,我就能抱緊他接著睡。他身上有一股特別好聞的味道,不是太陽曬過的被子的味道,不是新書上油墨的味道,是一種像青草的淡淡的香味。聞著他身上的味道,我就會睡得安穩。

每年春節和國慶,我能見到兩次新爸爸。大姐,好像消失了一樣。我那時候心里暗暗想「二哥這麼好,我媽怎麼就不能嫁給二哥這麼好的人呢。」

十歲的時候,媽媽忽然查出來生了肝癌,已經是末期。爸爸回來了。最後,他們兩個人在病房里,爸爸哭,媽媽笑,一會兒兩個人抱在一起哭。我听見媽媽說對不起,提到我的名字。

我蹲在醫院走廊的牆邊,抱著膝蓋。二哥就走過來蹲在我邊上。模模我的頭說︰「阿青乖,別怕,想哭就哭。」我就抱著他哭。他那麼暖,手那麼大。

給媽媽做完法事的時候,有個和尚一直盯著我,跟著我。二哥就發火了︰「你想干什麼?」

那個和尚看著他笑︰「這麼命硬的害人精,你們趕緊送走才是啊。」

二哥就沖上去,我尖叫起來。和尚嘴里都是血,還看著二哥笑︰「你能護著一輩子?小心賠上你自己的命。」

二哥又是一拳頭上去。

爸爸來了,給了二哥一記耳光。我好傻,就知道哭,抱著二哥的腰哭,都不知道替他解釋幾句。不是二哥的錯,是那個和尚的錯。

爸爸又回了沙漠後,家里就只剩下二哥和我。

二哥跟我媽一樣煩,每天盯著我要刷兩次牙,牙膏替我擠好,夜里看著我刷,一定要我用牙線。他第一次掰開我的嘴,像檢查牲口那樣檢查我的牙口,發現我下牙少長了兩顆,還把我揪去牙醫那里整牙齒。我整個初中時代都帶著牙箍,丑不可言。害得我根本不敢和男生說話。

他還逼著我學這學那,可是毛筆字、古琴、太極劍都是什麼鬼?我又不是六十歲退休的老太太,學這些簡直蛇精病啊。每次我搗亂,亂寫亂彈亂舞劍,他就又好氣又好笑地揉我的頭發捏我的臉罵我調皮,然後揚起他手上那根竹戒尺逼我就範。

我還最煩他動不動就跑去學校和班主任聊天,美其名關心我的學習,我知道,他怕我青春期叛逆早戀什麼的。我又矮又瘦又小,戴著牙箍,還是一只耳朵听不見的殘障兒童,手臂上還有消除不掉的煙頭痕跡,鬼才會喜歡我咧。

還有,我們班男生都長得比我還差勁一樣好嗎!我早就有了夢中男神。

初中畢業那年的暑假。一群同學打電話給我叫我去溜真冰。我說我不會,其實我不想去。二哥听見了,就說他可以陪我去試試。我知道他一直擔心我心理有問題,總是帶我去和一個大姐姐聊天。我又不傻,那就是個兒童心理醫生唄。誰有病?我好得很呢,二哥老早把我治好了,他自己不相信而已。

其實我只是不愛和那些人交往而已,他們懂什麼啊,火星水星土星地球哪一個離太陽最近他們都不知道。沒意思。

二哥說他會教我溜冰。我就帶著他去了。

其實我知道那幫人為什麼叫我,二哥每個月給我五百塊零花錢,我在班里不算最有錢的,但是平時的確也大手大腳。果然她們都等著我買票呢。二哥笑眯眯地給他們買了票,還買了零食和飲料。結果人家立刻一哄而散。

「我說吧,你來就是當凱子的。」我有點生氣。

「社交,本來就要付出成本的。至少你還有利用價值嘛。」二哥替我綁溜冰鞋的鞋帶。他的頭發短短的,軟軟的,貼服得很。周圍再嘈雜,我還是听得見他說的每一個字。

他用力系緊鞋帶,拉了拉。才開始穿自己的冰鞋。我們進了冰場,真冷啊。在場外的時候,他忽然把身上的襯衫月兌下來,讓我穿上︰「有點冷,先穿上,待會兒熱了再月兌。」

我有點懵,還是穿上了,二哥的香味淡淡的。

那次溜冰我一跤都沒摔,二哥全程都緊緊拉著我的手。他牽著我讓我放松,溜得飛快。我問他怎麼會溜得這麼好,他說小時候住在北-京女乃女乃家,每年冬天就在後海上玩冰嬉。我自己退在欄桿處休息讓他去好好溜幾圈給我看看,他行雲流水一樣閑庭信步在內圈,我的心就砰砰地跳。二哥無論溜到哪里都會看著我,正溜倒溜斜著跳著,都會看著我,怕我會突然滑倒。

那天晚上,我在浴室里泡澡的時候,又羞愧,又甜蜜。這個秘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忽然二哥進來︰「阿青,你怎麼了?頭疼嗎?」我嚇得趕緊躲進水里。

暗戀一個人太痛苦太甜蜜。「我在自卑絕望的懸崖上跳舞。」那天夜里,我在自己的本子上寫下這句話,還有里爾克寫給莎樂美的詩句︰「弄瞎我的眼楮,我還能看見你,塞住我的耳朵,我還能听見你……你如果放火燒毀我的額頭,我就用我的血液將你承受。」少女高青之煩惱,無人可訴。

過了那個暑假,我的高中班主任也是二哥的班主任,他告訴我二哥本來可以進北大的,他為了照顧我放棄了,上了本地的大學。我氣死了,回去就罵他沒出息,二哥就只是笑笑說首都大,居不易。他老是揉我的頭發,好煩。

二哥開始經常來學校,女老師們都荷爾蒙劇增,我要被她們圍繞好幾天問東問西的。我怎麼知道他一個二十六七的大男人,干嘛不交女朋友不戀愛?我一臉嚴肅地看著天︰「羅比威廉姆斯唱過英俊的男人都是Gay。我哥可能也是。」女老師們紛紛捂嘴,我就補一句︰「我覺得我哥其實是弱受型。知道什麼叫內外反差嗎?」哀鴻一片啊,好爽。

二哥听說我在老師們面前干的好事後,臉都結冰了,把我按在他膝蓋上,狠狠地用拖鞋揍了我十六下**。上次被這麼揍還是因為我初二時往樓下那個總往他身上靠的大胸脯女人家放了兩條蛇。我氣得三天沒搭理他。然後悲催的事發生了,二哥調來我們學校做物理老師。每次考試我都被虐得不行。

地震那天,我們還在教室里討論島國紀錄片的夸張和虛假,都懵了。我看著大伙兒拼命往外跑,就也跟著跑。又震了兩下,我被擠著出了教室後門,腳都懸空了。到處都是尖叫、天花板掉下來的碎物。樓梯上全是人,樓上的人沖下來,轉彎的地方堵著,整棟樓在晃,跟坐海盜船一樣。

我尖叫著喊「二哥——二哥——!」

然後我就看見所有的人都在往下跑,二哥在樓梯轉彎口拼命往上擠。他那麼高大,一手不停護著歪歪扭扭沖下去的同學,一只手朝著我招手︰「阿青,過來,阿青過來!」他那麼好看的像星星一樣的眼楮紅得跟兔子一樣。

那幾十秒,像一輩子那麼長,我眼看著二哥一步一步挪到我身邊,跟老母雞似的把我圈在他懷里,我努力地轉正身子還對他笑︰「二哥你眼楮紅得像兔子哎」。他的手臂那麼有力。可一眨眼,我們就被埋在廢墟里。不只我和二哥,還有好多同學,老師。

我趴在塌掉的樓梯上,可是我的背不疼。我的頭還能動。二哥護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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