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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中,侍女們將廡廊下的立柱燈點亮。木樨院傳話說今晚姨娘們、小娘子們和郎君們都留在自己房里吃飯,不用去正屋里。

九娘就留下心事重重的林氏在東暖閣吃晚飯,又讓連翹去東間把十一郎的飯菜也搬過來。十一郎睡了個午覺,一听說九娘給他留了中午那個食籃里的鮮蝦蹄子膾和南炒鱔,哪里還記得午後的事兒,高高興興摟著乳母的脖子來了。再見到九娘,嘟起小嘴拱了拱小手,喊了聲九姐姐,被九娘一手捏住臉上的肥肉抖了三抖︰「乖,才有的吃。」

因官家賜了新火,各房的小廚房也都算遵旨起煙生火。連續吃了好幾天的冷食後,三房的婆子們晚間不敢準備得太過油膩,熬了火鴨絲的粥,卷了素餡的妳房簽,蒸了蜂糖糕和筍肉饅頭,另並五樣菜蔬。

林氏要親自伺候十一郎用飯,被九娘壓著坐下來。唉,哄這位生母,比哄蘇昉還難啊。林氏側身坐了半邊凳子,一會兒顧著十一郎嘴上沾到南炒鱔的汁水了,一會兒又顧著他把妳房簽的餡料撒到衣服上了,忙活個沒完,把十一郎乳母的活全干了。

西暖閣的四娘食不知味地用完飯,也沒等到阮姨娘來看她。她模著腕上的金鐲子,吃不準七娘回去後會不會同娘子說,心里七上八下的。

七娘正陪著孟建和程氏用飯。她一看,爹爹的臉色不好,娘親的臉色更差。甚至阮姨娘要進來伺候,都給娘打發走了。屋里只留了梅姑一個。幾口喝完粥,她才發現爹娘早放了筷子,一桌子的菜,動也沒有動。

梅姑牽了七娘的手,送她去後屋,柔聲說︰「小娘子,你記得以後離四娘遠一些才是。有些人啊,面甜心苦,你明年也要留頭了,可得學會怎麼看人了。」

七娘扁扁嘴,哼,今天就是小瞧了九娘,才吃了虧!想起那個金鐲子,心里有些懊惱。都怪九娘這個胖丫頭!氣得自己一時昏了頭。

梅姑將她交給乳母和女使,嘆了口氣,回到前屋,撤了飯菜,屏退眾人,守在正屋門口。

***

孟建捧著茶盞,半晌才開口︰「娘子別太憂心。我想辦法外頭挪一挪,三月初一前總讓你平了公中的帳。」

程氏抬頭問︰「我們那錢可還有法子賺得回來?」

孟建嘆了一聲︰「總是我不走運,誰想到交引也能出事。你放心,無論如何,你那些嫁妝我總要想辦法掙回來。」

程氏目不轉楮地看著他,片刻後才苦笑著說︰「怎麼掙?我爹爹當年做的鹽引、茶引、礬引,幾十年都是掙錢的行當。南通巷里那許多家交引鋪,哪一家沒有做過我程家的生意?你卻偏偏要去五間樓買那個香藥引、犀象引。你那個中人,出了事這麼多年也不露面,十幾萬貫錢打了水漂。」她看著孟建面露愧色,越發委屈難當︰「我攥著中饋不放,連自己身子都虧了,兒子都沒了,為的是什麼?如今你娘一個月二十貫錢就把我打發了。難道幾年後,七娘出嫁,竟然連我的嫁妝都不如?」

孟建心頭一陣煩躁,這些年,他都哄了多少回了,她總是嘮嘮叨叨這些話,無非是埋怨自己,看著二哥做官,自憐所嫁非人而已。可他一個庶子,又是嫡母最討厭的妾侍所出,這些年活在夾縫里,他的苦,又有誰知道。

他挪了公中的錢和程氏的嫁妝,還不是因為香藥引犀象引能賺的錢遠遠超過鹽引茶引?這交引當時瘋漲了十幾倍,他轉手就能賺到百萬貫錢,想著雖然不能做什麼正經的官員,有百萬家財,也能讓她臉上有光。還不是她一心要多賺一些,總讓他再等等!誰想到朝廷的買鈔場會突然以那麼低的價格拋售?跟著那麼多商賈跟著拋售,才導致手里的交引最後只賣了兩萬貫回來。

「怎麼會?今日爹爹還說了,七娘出嫁他要給五千貫壓箱底的。你別太過憂心了,好好調理身子。」孟建心不在焉地安慰妻子,想著怎麼開口提那件事。

程氏的手捏緊了帕子,連四娘的壓箱底,老太爺都要給五千貫。三房唯一的嫡女,他也只肯給五千貫!

五千貫!?在這寸土寸金的汴梁城,就算在外城,兩進的小屋子都買不到。

「今日爹娘說,不如把九郎記在你名下。以後三房也算有了嫡子,七娘出嫁後也有個兄弟做依仗。你看如何?」孟建輕輕放下茶盞,望向程氏。

程氏半天都沒回過神︰「你說什麼?」

孟建垂了眼︰「就把九郎記在你名下吧。族譜上我們三房總要有個嫡子。」

程氏笑得發抖︰「真是我的好官人!好良人!你那姨娘和你小妾兩姑佷,倒是本事啊,攛掇了你們父子倆來謀算我一個婦人家?」

孟建皺起眉,眼前婦人笑得跟哭似的︰「你這說的什麼話!琴娘這些年安分守己伺候你,總比阿林合適吧?九郎十郎,哪個不比十一郎強得多?誰要謀算你什麼呢?」

程氏咬牙豎眉一抬手,案上的建陽黑瓷茶盞立時啪地摔了個粉碎。

「孟叔常!你休想!你和那賤人婚前無媒苟合,我進門才幾天她就有了身孕?仗著她那一樣不要臉的姑母,算計了我十年,現在還想把嫡子也算計去?十一郎怎麼了?阿林再蠢也不是吃人的貨色!十二郎怎麼會早產,怎麼沒的?外人不知道也就算了,偏你死也不信是她搗的鬼。你們好一對青梅竹馬郎情妾意,只我擋了你們的路不是?我且把話擱在這里︰要想讓阮氏生的兒子記成三房嫡子?除非你先勒死我,讓我也做個清明鬼!」程氏冷笑道︰「別以為我沒了娘家依仗,沒了嫁妝,就任你們搓圓捏扁!我明日倒要去問問娘,她要是讓我收九郎,我割下這雙耳朵給你下酒!然後再去我蘇家表哥那里,披發赤足請罪,我瞎了眼才求他給你謀個好差事!」

孟建被她罵得一口老血上了頭,本待要一正夫綱,給程氏點顏色看看,听到最後一句,一巴掌歪了歪,拍到自己腿上︰「你!你說什麼?表哥?蘇相公?表哥答應了?」

程氏迎面就啐了他一口︰「呸!你自去抱著你的解語花,你自有你姓阮的表哥!我家姓蘇的表哥關你孟三個屁事!」

孟建趕緊上前,牽了她的手︰「娘子怎麼不早說這話,倒叫我急死了。爹爹今日同我說,倘若立九郎做嫡子,他就給我們三萬貫。我想著公中的缺差不多能填上,解你燃眉之急,這才答應了回來跟你商量。你別發這麼大的火,仔細傷了身子。咱們都還年輕,等你交了中饋,好好調理,再生就是。」

程氏背了臉不理會他。孟建免不了低聲下氣小意討好一番,更又賭咒發誓當年是被阮姨女乃女乃下了藥,才在青玉堂稀里糊涂和小阮氏有了那一次。難免又放低身段感嘆他能拿自己的生母如何?又委屈抱怨,自己的爹爹非要他納了小阮氏,他也不能違背。哄了半天,孟建見程氏仍舊板了臉,便抱住了動手動腳起來,低聲說道︰「娘子今日受了這麼大的委屈,都是為夫的不是,不如早點安歇,讓我好好服侍你。說不定,今夜就能有個十三郎。」

程氏羞紅了臉,啐了他一口,伸手去推拒︰「沒正經的,你要生和西院東院的去生,關我什麼事?」卻已經被他一把抱了起來,往屏風後面寢屋里去了。兩人暫將那阿堵物拋卻一邊。

梅姑側耳听著屋里的動靜,良久終于舒出一口氣,悄悄地吩咐侍女們去要水。

***

阮氏被程氏打發出去,卻沒回西小院,也沒去听香閣。芍藥提了一盞洛陽宮燈,引著路,出了木樨院,穿過觀魚池,去了北邊的青玉堂。

青玉堂的後罩房角落里,有一間小佛堂。

阮氏讓芍藥守在院子里,輕輕推開小佛堂的門。佛堂的窗戶上終年糊著厚厚的高麗紙,密不透風,小佛龕上供著一個牌位。一個身穿玄色滾白邊長褙子的婦人,正跪在案前。一個銅盆放在她膝前,她正在往里面丟著冥錢,嘴里低低念著往生咒。銅盆里火光忽明忽滅,映得佛堂內甚是詭異。

阮氏走了幾步,靠在她身邊跪了下來︰「姑母。」

那婦人頭也不抬,待念完咒了才問︰「你來做什麼。」

「听說府里中饋要交還給二房了,不知道九郎的事——」阮氏有些忐忑。

婦人笑了起來︰「急什麼,等程氏交不出公中的錢再說。」她瞥了阮氏一眼,細眉秀目,眼尾上挑,四十余許的模樣,這眼波流轉間,竟是說不出的旖旎風流。

阮氏吸了口氣︰「听說今天姑父和那位在廣知堂翻了臉——」

婦人朝銅盆里繼續放了些冥錢︰「怕什麼,梁氏自詡清高,當年送了個草包給三房,活活給程氏添了這麼多年堵,她可不會再伸手了。倒是你,沒事去打什麼金鐲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哥哥的事?」

阮氏嚇得收了聲。

婦人站起身,模了模那牌位︰「你且耐心著等,只別被三郎迷了魂,守住你自己就好。別忘了,你姓阮。那孟家族譜上,永遠沒有孟阮氏。」

阮氏悄悄退了出去,暗夜里,芍藥手里的宮燈,暈黃了院子里垂絲海棠的樹下,落雨後的殘紅,在燈光下有些褪色,淡淡地成了暗白色,有如十多年前的記憶。

也是早春,她路過此地,海棠樹下那個翩翩少年,落英繽紛,隨風輕揚,他在花樹下看著她,眼楮一亮唇角微揚︰「琴表妹。」她惶惶然,竟跟著他應了一聲「三表哥。」才驚覺自己身份尷尬,不由得羞紅了臉。

後來也有過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她以為她會是孟阮氏,和姑母不同,只可惜……眼下,她早已經沒了退路。

阮氏回到木樨院,看正屋里婆子正抬了水送進來。想起飯前,那良人握住她的手說今晚要同程氏說九郎的事,卻原來說到床上去了。

她暗咬銀牙,朝門口面無表情的梅姑笑了笑,轉身朝自己的西小院走去。

芍藥手里的宮燈,正好也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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