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我不知道顧庭生要說這種話,我也不明白他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我只知道他現在看起來那麼的難過，我甚至很難相信，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原來也可以痛苦成這個模樣,他佝僂著背的模樣有那麼一瞬間,讓我覺得他有種蒼老的錯覺，這不像是顧庭生。顧庭生永遠都是挺直著腰板的。
但現在他垂下了頭顱,嘶啞著哭泣的模樣像是一名絕望的殉道者。
我只好去扶著他的肩膀,我突然也覺得很難過,驚恐無措和慌亂都沒有了,我對顧庭生說︰「沒關系的……我喜歡你,讓你覺得是負擔了嗎,可是沒關系的。」
我告訴顧庭生︰「你不喜歡我也沒什麼。」
「所以別哭了。」我說，「大哥，我看著你這樣很難受。」
我覺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等顧庭生心情平復,已經過了有兩三分鐘,這中間有別的學生從這里路過，都會好奇的看著我們兩個,他們不住的回頭，顧庭生最開始的嘶啞般的哭泣，或者說那一聲長而悲苦的泣聲只有我听到了。
但是他後面一直垂著頭顱，他的手捂著自己的臉,他什麼聲音都沒有再發出來,也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是每一個看到的人都能看出來，他傷心極了。
我扶著顧庭生去坐到了藤蘿下的石凳上，顧庭生的雙手放下來後，我去看他的眼楮，他眼楮紅彤彤的，帶著哭過後的濕潤，一雙黑色的眼楮看著沒有平日里那麼冷漠疏離，像是一只看著你很哀傷的小狗。
我突然想，我很想親吻他，親吻顧庭生的眼楮，告訴他不要這麼傷心，沒什麼的，你要是討厭我，覺得我喜歡你很惡心，我也可以離你很遠，我會很小心的遠遠的看著你，這就夠了。
我本來就不該這麼貪心，我總是想我陪著大哥，等大哥到了有了女朋友時，我就會默默的、不動聲色的遠離他。
但是愛這種東西是藏不住的，我一直一直的呆在顧庭生的身邊，就總會有人看出來我喜歡顧庭生。我一直都明白，我能夠重生能夠再一次的看到顧庭生，就已經是命運給予我的莫大幸運，我不該貪婪的希望大哥的身邊只有我，也不該自我欺騙。
顧庭生卻看著我，他嗓子還是啞的，這天太熱了，他那樣的痛哭，還出了很多汗。顧庭生一張臉現在帶著潮濕的汗水，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啞著嗓子對我說︰「楊露，坐在這里等我，不要離開。」
顧庭生再回來時也只過了兩分鐘，小花園出去右拐就是一排水龍頭，平常校工都在那排水龍頭上連上管子給花草澆水。
我坐在藤蘿下，也有其他的學生在這片，但相對學校其他地方，這里已經算是人少的了。
顧庭生回來時，我看到他領子前面濕了一大片，他臉上也掛著還沒干透的水珠，他是跑回來的，到我不遠的地方才放輕腳步，慢慢地走了過來。
我在這中間想了很多，想如果我現在告訴他，喬恩說的話是毫無根據的，我所說的喜歡他只是友情——畢竟友情也可以是帶著獨佔欲的。顧庭生會不會被我說通？
我自己就是寫小說的，我一直都知道語言是一門藝術，只要有心辯解，辯解的合情合理對方是能被說動的。
比如我可以對顧庭生說，我以前沒有朋友，只有我們兩個在一起，但是現在高中了，我看到你交到新的朋友，我們也不總是形影不離了，我只是因為這突如其來改變的狀況感到失落，不是那種「喜歡」，只是朋友的喜歡。
可是我看到顧庭生坐在我的對面，我看著他就說不出來了。
但是我很後悔，之前的憤怒早就沒有了，之前不管不顧的說出來時有多麼的憤慨，甚至在那一瞬間我真的仇恨著這個世界，仇恨著男人和女人，仇恨著世間約定成俗的規定與古往今來傳下來的規則，在那一刻，我真實的、咬牙切齒的仇恨著我所在的這個世界。
可是現在我看著顧庭生，又後悔之前說的話，又覺得這個世界其實很好，因為顧庭生還在這個世界上。
我看著顧庭生，我心中有很多的話，有千言萬語，但是我開口，我說︰「大哥……」我喊了他一聲，我發現後面的話我都說不出來了。
顧庭生看著我，他用一種很復雜的眼神看著我，可以看出來他在思考在組織語言，我沒搶得先機，顧庭生在我之前開了口。
他問我︰「你才十三歲，你明白什麼是喜歡嗎？」
我看著他，我想我應該順著桿子往下爬，說不明白，說我現在想了想，剛剛只是一時沖動，因為我們總是在一起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一直陪著我，我只是太寂寞了，想一想這應該不是喜歡。
我也確實這樣說了，我對顧庭生說︰「……我不太確定。」
我就說不下去了。
顧庭生臉上露出一副好像松了口氣的模樣，我看著他，他帶著點笑，雖然笑得不好看，像是苦笑，他說︰「是啊，你才十三歲，你只是混淆了兩性之間的關系，因為我們兩個總是在一起，所以你產生了錯覺。」
顧庭生停了聲音，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在很專注的看著他，我在憤怒落下之後開始後悔和無措，但是現在我動了動嘴唇，我平靜的語言下帶著再次而來的憤怒。我都不知道原來我也會對顧庭生產生憤怒這種感情。
我看著顧庭生的眼楮，輕聲而平靜的告訴他︰「但是我看著你，就像現在，我就很想去親吻你的眼楮。」
顧庭生︰「小露——」
「還有你的嘴唇。」我看著顧庭生紅潤的嘴唇，「我為什麼暑假的時候躲著你，是因為我每次看到你都特別容易/硬/起來。」
「大哥，我也很害怕。」我告訴顧庭生。
我害怕被你知道後，你會厭惡我，會遠離我。
顧庭生卻看著我，他竟然微微的發起了抖，我說出來那些話後，我又開始後悔了，可是也很解月兌，至少這輩子不用等到死了，都沒人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叫楊露的人他愛著顧庭生。如果我足夠勇敢，我應該再接著說，我對你的愛一點也不膚淺，我對你的喜歡是可以為你去死的那種喜歡。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上了斷頭台的囚徒，我說出了話，鍘刀的繩子已經搖搖欲墜，只等顧庭生對我做最後的宣判。
他會說什麼，惡心，其實我想想應該不會，他大概還會繼續勸說我，告訴我，我是因為年齡小，辨別錯了喜歡和依賴。但是我年齡不小了，前世今生加在一起我都三十九歲了，三十而立，四舍五入，我也過了人的大半輩子了。
大半輩子過去都沒改掉喜歡顧庭生的這毛病，這一輩子可能就又改不掉了。
顧庭生明顯的啞然，我看著他的表情，他又出現那種很痛苦的表情，這時候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當做弟弟親人一樣的存在，所以我喜歡他，意味著一種亂/倫，讓他感到的這是一種負擔和背負，所以他才這這麼痛苦。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痛苦並不來源于此，他背負的痛苦的遠超我的想象。他這麼痛苦，是因為他背負著我的死亡。
但現在的我並不知道，我站起身，對他微微的彎腰，我伸出手想模模他的頭發和臉，想像以前一樣抱著他去撫模他的背，告訴他別這樣，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陪在你的身邊。
可若是對于顧庭生來說，他的痛苦是由我帶來的呢，我想，那我離開好了，如果我讓他感到痛苦，那我就應該離開了。
但是顧庭生伸出了手，他做出了一個想要抓住我的手之類的動作，結果他的手卻停在半空。
我看著他用那種我無法形容的、很痛苦的表情看著我，好像我明明站在他身前，他卻用一種很遙遠的目光的看著我，好像我離他很遠很遠的距離似的。
我听見自己嘆息了一聲，我伸出手主動的握住他的手，十指穿/插進去，十指相扣，我感覺到顧庭生的手心溫熱潮濕，帶著一種有些粗糙的觸感，也帶著一個鮮活蓬勃的生命的溫度。
我對顧庭生說︰「我不想瞞著你了，我還要帶這個秘密走多遠呢，大哥……」我輕輕地說︰「我現在好了很多，但是在七月的時候，只是這樣踫到你的手，我就會勃/起。」
我在過去的幾個月為此尷尬不已，現在我平靜的看著他，我甚至想用青春疼痛文學的說法來說，我現在的表情是不是一種平靜的哀傷。
我把自己那些羞恥都剝開，告訴顧庭生︰「我對你就是這樣的感情。我希望你身邊只有我，我快嫉妒瘋了，我討厭籃球場邊那些女孩子看著你的目光，也討厭上了高中之後，你就不總是在我身邊了。」
「我是個同性戀，我不會喜歡姑娘的。」我對顧庭生說，「我只喜歡你。」
我說完，開始等待最後的宣判，等鍘刀落下，從此以後就可以徹底收了心，從此永遠都以一個朋友的位置呆在顧庭生身邊，如果顧庭生還肯我以朋友的身份呆在他身邊的話。
但我等到的是顧庭生悲傷的眼神，他很悲傷的對我說︰「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離你那麼近。」
我這時才稍微有那麼瞬間想了下，朝另一個方向想了下，比如顧庭生的反應是不是太過深刻和夸張了，他沒有露出惡心的表情，除了自責，他的痛苦和悲傷都太真實了。
那不像是一分一秒的突如其來的悲傷和痛苦，那像是吉他姑娘所說的，那是過了很久很久，日積月累的歲月消失後，一層層一天天，重復著不斷的悲傷和痛苦，最後累積而成的此刻情感。讓我竟然覺得顧庭生現在的表情和感情，那是一種很厚重的悲傷了。
「我……」我突然害怕起來，我想到顧庭生有抑郁癥，我這樣是不是刺激到他了。
顧庭生這時合上了十指，他握著我的手，他臉上的悲傷和痛苦像是緩慢褪去的潮水，他臉上的水珠也都在夏日里干熱中蒸發掉。但是我還是聞到他身上男生的汗味，真實帶著溫度，潮熱而微咸，我喘了口氣，很像擁抱這樣的顧庭生，緊緊的抱著他，把他揉進自己的懷抱。
像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告訴他，我就是喜歡你，你給我一個答案吧，行還是不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哭哭泣泣的哀怨又悲傷的說著我的喜歡。
顧庭生這時終于開口宣告了我這次糟糕透頂的告白，他看著我們握在一起的雙手，我也看著我們握在一起的手，顧庭生松開了。
我想如果有點出息，我現在就該對他說，真是抱歉，不該喜歡你，讓你困擾了，或者大大方方的學習吉他姑娘，說我們試試啊，你喜歡過誰嗎，試試又不吃虧。
可是一個男生對另一個男生說這種話，不覺得惡心嗎。世人有規則千百條，有的被推翻了，有的被重建，唯有男人愛女人，娶妻生子這條從未被人反駁——說這是不對的。
我可以對很多人說，我喜歡顧庭生，比誰都要長久的、認真的喜歡著他。可是一句這是不對的，就什麼意義都沒有了。
顧庭生松開手後，他對我說︰「你還太小了。」
「你以後如果會後悔該怎麼辦？」顧庭生看著我。
「我不會後悔的。」我告訴他。
「大哥陪著你。」顧庭生突然笑了下，但他笑的一點都不好看，他又開始了那種很遙遠很平靜的悲傷。
「大哥陪著你。」顧庭生重復了一遍，「我們試試，只要你後悔了，覺得不合適了，其實是你的感覺錯了，大哥隨時退出，絕對不會糾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