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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莫賀延磧(二)

「那些要命的事,你一樁都不曾說過。」挨近風靈身邊一名府兵突然在駱駝上開口說道,風靈握著粗繩的手一哆嗦,心跳仿佛漏跳了一兩下。

她循聲轉過臉,那府兵將面上的紗帛扯下,褐目高鼻,深邃的面廓,正撞入她眼中。她倒吸著氣兒驚問︰「都尉……都尉如何來了?」

拂耽延探手拽住她那頭駱駝身上的粗繩,將自己更拉近了些,「我怎會讓你獨自走這一趟。」

風靈心口脹得滿滿,教他這一句低語戳中心口,甜潤立時奔涌而出,激得她眼眶子微微發熱,低頭強忍了一陣,方才抬臉向他莞爾一笑,「我便說了,你丟不下我。」

過了片時,她的頭腦漸從爆滿的甜蜜中清醒過來,又生出一層憂,「你離了城,城中無守將,豈不危險?」

「才創了賀魯的銳氣,他尚調息不過來,不敢來犯。朝廷也剛出降了一位縣主,四方部落亦不敢妄動,眼下城中由韓孟盯個十數日並不打緊。況且外頭也無人知曉我的動向去處。」拂耽延篤定道。

他于軍務上一貫穩妥持重,既說了不礙,風靈也安心。不多時,府兵們與部曲發覺了拂耽延,皆心照不宣,悶聲偷笑。一時,莫賀延磧在他們心中的凶險,也減了不少去。

一連三日,走得順順當當。日間雖干燥異常,日光倒恰好不至太熱,夜間卻果真寒得徹骨,府兵與部曲們兩人一氈,互挨擠著尚還睡得。卻苦了風靈,她不好同他們一處擠著,只得自裹了厚氈,挨著駱駝蜷縮成一團。

拂耽延望了她許久,也自躊躇,本心想上前與她同氈,替她擋擋寒氣,卻又因那麼些人在一旁看著,生怕唐突了她。至後半夜,連得他自己也被夜寒凍得一激靈驚醒了過來,抬身望去,只見得一旁的氈子下本就縴細的身子,蜷得愈發小了。

拂耽延蹙了蹙眉,自忖著再凍上一兩個時辰,怕要鬧出性命來,橫豎她早晚是他宅中婦,此時她正受著苦,還端什麼禮教大防。如此一想,他借著火光起身,踏著松軟的沙,將她打橫抱至自己這一氈上。

風靈凍得身子發僵,哪里睡得踏實,拂耽延乍一將她抱起,她便醒了過來。礙于還有府兵和部曲在,她本不肯與他同氈而臥,然此刻她冷得受不住,而他胸膛中的溫熱剎那流竄至她的四肢百骸,舒服得再不想離開。

拂耽延將她擁在懷中,密密地裹好毛氈,風靈安心地吸了吸鼻子,在他胸前尋了個舒適的位置,窩了進去。畢竟困倦已極,一歪腦袋,立時睡得黑沉。

第四日上,一隊人已走到了莫賀延磧月復地,酸漿水幾乎殆盡,一路上也未見過一回水源。白日里行進,風靈越發謹慎小心,生怕一步踏錯,偏離了路線,迷失在茫茫荒漠中喪失生機。因此,她也免不了漸焦灼暴躁起來,幾名部曲均深知這里頭的利害,不敢招惹她擾亂了她辯路。

一路皆有標識,或一間破敗的小廟,或一段干枯的胡楊樹樁,或前人釘下的殘破路標,每找到一個標識風靈便長舒一口氣。

但至第四日正午,歇腳時,她忽然向眾人道︰「咱們已入了大沙磧的月復地,往前標識大約不好找,或再找尋不見,說得干脆些,命便交由上天了,大伙兒既已到了此處,往前未必能活,退回去卻必定是個死。若想活著走出大沙磧的,務要跟得緊些,不論看到什麼景象,全是假的,莫要耽擱在那些幻象中,此地除了砂石,只有砂石。」

「若斷了水糧,從前那些打這兒過的商隊要如何活命?」再上路時,拂耽延悄聲問道。

風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舌忝了舌忝干得起皮的嘴唇,「大一些的商隊,宰駱駝,飲駱駝血。小商隊駱駝稀貴,少了它又出不去,故宰不得駱駝,便只能……生飲人血……」她聲音越說越小,自己也不敢往下說。

忽然,她在駝背上振奮了一下,拽了把粗繩,呵斥著駱駝屈腿坐下,興奮地從駝背上跳下,跑向一堆灰褐的東西。

拂耽延隨在她身後,跟著跑去瞧,眼前赫然出現的竟是一堆枯槁了的尸身。風靈一臉希冀地趴伏在地,仔細地辨看那堆干尸︰依稀可辨是三男二女,面目早已教風沙磨礪得糊爛,從那二女身上殘存的布片和發飾來看,大約是將要帶至沙州買賣的胡姬,不知遇見了什麼,這五人未及走出莫賀延磧便橫死在此。

「咱們走得不錯,正是這個方向!」風靈嘶啞著嗓子,愉悅地向拂耽延道,「我記得他們,走過大沙磧的商客大多也知曉他們!幼時見了覺得可怖,阿爹說這幾人死了少說有二三十年,時至今日,在此也有三四十個春秋,能再遇見,至少表明咱們所走的方向是對的,不曾偏差。」

拂耽延打量著那五具或坐或臥,堆疊一處的干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知為何,他對這毫無干系的五人忽生了憐憫,曝尸荒野長達三四十載,竟無人收殮。他掉頭叫來兩名府兵,命他們在近旁尋一處合適的,要將這五具尸身安葬。

府兵才要動手,風靈啞聲大喊,「莫動!莫動!」一壁她撲將上去,擋在干尸與府兵之間。

她大口喘著氣,向拂耽延惱道︰「你若葬了他們,便是害死更多的人。」

拂耽延茫然地示意府兵們罷手,竟不知她這怒氣自何而來。

「他們曝尸荒野固然可悲可憫,但你可知,這麼些年來,他們早已是莫賀延磧深處的路標。就如咱們今日,我見著了他們,方知這條方向的對錯,才知接著該往哪兒去,無他們在這處守著作個路標,我哪知走得對不對,瞎走亂撞的,十有八九是要死在大沙磧中。你葬了他們,殊不知更多從此處過的人,會因此模不著方向,迷失了道死在沙磧中。」

拂耽延望望她認真地閃動著的眸子,心底暗道︰原不過想積些功德,照她這麼說來,反倒成了罪過。他揮退了那兩名府兵,向風靈訕訕一笑,「罷了罷了,這條道上原是你說了算。」

風靈這才舒展了眉眼,拉著他一同向那五具干尸行了一禮,拜謝過他們指道,重又上路。

這一日直至夜間,雖是干渴難耐,總算道還走得對。及夜,星斗抬升,風靈看過星子的方向,告知眾人至多再一日半,便可走出這莫賀延磧,大伙兒無不歡欣。

風靈裹著毛氈,倚靠在拂耽延身前,一日的緊張教她昏昏欲睡,礙于還有人未睡,她也不好意思窩進拂耽延懷內睡,只坐著瞌沖。正迷蒙間,拂耽延忽推了她一把,「風靈,風靈,你听听,這是夜風的響動,還是……」

風靈猛然覺醒,伏地側耳听了片刻,猶豫不定地抬起頭,「不像是風聲,地下連著震動,別是……別是沙暴……」

拂耽延騰地躍起,微弱的火光下瞧不清楚誰是誰,只管一路跑去,一個個踢將過來,「快些起身!動作快些!」

風靈乍離了溫熱的胸膛和毛氈,冷得渾身打顫,哆哆嗦嗦地從地下爬起身,再有心中慌亂,腳下虛浮,站不穩身子。拂耽延一圈喚起了所有人,再回風靈身旁,扶持住她發軟的身子,「如何應對?」

風靈強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喉嚨內擠出︰「滅了火堆,盡量依傍著駱駝趴伏,毛氈披蓋在身,至多一個時辰,熬一熬便過去了。」

眾人皆依風靈所言趴伏好,隔了片時,竟毫無異動,風靈又伏地听了听,疑道︰「動靜變了,不似是沙暴。」她一把掀開覆在身上的毛氈,隨手在地下撮起一小把沙土,緩緩向下撒開。

沙土直直地落了地,風靈拍撫著手道︰「並非沙暴。」

話音甫落,遠處幾點火光,在地平線上飄搖閃爍。

此番換了拂耽延腦中弓弦緊繃,因認準了莫賀延磧中無匪患,府兵都不曾多帶,算上顧坊的部曲,統共還不足三十人,倘或有敵殺將過來,這被干渴折磨了一兩日的三十人,如何抵擋?

「備戰!」拂耽延沉聲令道,握緊了手中的長刀。

不知是寒冷還是緊張,風靈整個身子抖得如同篩糠,手中握著的刀刃也險些落下地。

「駭怕?」拂耽延小聲問道,悄然伸出一只手掌,將她冰冷的手包裹在掌中,「莫怕,只管跟著我。」

風靈顫巍巍地點點頭,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個微弱的「恩」來。

遠處的火點子越來越近,已是能清晰地數出火把的個數,風靈輕聲數了一遍,只有十來個,她疑心自己眼花數錯,只听得拂耽延的胸腔內重重地長吁了一聲,才料準自己並未數錯。

再近些仿佛還有人呼救,縱然風靈這邊已滅了火堆,疾馳而來的那些人大約早已望見,撕心裂肺的呼救聲劃破深沉的夜,教人听著得慌。

拂耽延凝神听了一回,向風靈問道︰「你可听得明白他們所說?」

「求援。似乎是高昌人,受了突厥人的突襲。」風靈急促地答道,「趁夜黑有星子引路,咱們快走,莫理會。」

拂耽延立在原地不動,眼盯著那幾點愈發近前的火光。

「快走啊,切莫引火燒身。咱們這幾個咬咬牙,原是能走出大沙磧的,不過就在一兩日內了,可要管了那些個閑事,命能不能保下還是兩說……」風靈跺了跺腳,伸手拉拽拂耽延的衣袍,「都尉,快走罷。」

拂耽延握住衣袍上風靈的手,「你帶著部曲,尋個地方躲一躲。」

「都尉!」風靈焦急得幾乎五內俱焚,好容易提著性命趟過莫賀延磧,眼見著將要走出絕地,偏這時候他要管這等閑事。

拂耽延不為所動,只將手中長刀握得更緊了些,「高昌人亦是我大唐子民,你教我如何能見死不救。」

風靈深知在無人荒漠中,救人大多意味著與被救者一同赴死,縱是仁心如她爺娘那般的,也不敢輕易在莫賀延磧中援手施救。可拂耽延話語間如此堅定,她亦知他是無可動搖了。

府兵已將火把燃起,照出了前頭狼狽奔來幾匹馬的輪廓。風靈借著火光四下一望,大漠廣袤無垠,哪有可躲藏之處,她只得重新握起刀刃,命部曲與府兵一處迎戰。

頭一匹到達他們跟前的馬來不及勒韁,自馬背上滾落一人,直爬滾至府兵們跟前,驚慌失措地伏地直拜求,口中「嗚嗚嚕嚕」,府兵們皆不知他在說些什麼,只茫然地轉臉向拂耽延。那人見狀,又伏倒在拂耽延跟前,一陣瘋癲了似的比劃。

後頭的幾個陸續下了馬,一同跪伏在拂耽延跟前。風靈將他們一個個打量過來,共八人,看身上的衣裳,皆是貧苦小民,火光耀在他們臉上,勾勒出無比驚懼的模樣來。

她緊著眉頭听了一陣,猜道︰「大約是說,突厥人夜襲了他們村寨,他們幾個拼死跑出來,求咱們去救人。」

「你且問問他們,突厥人來了多少。」拂耽延道。

風靈的視線從那幾個說著高昌話的人身上移開,沒好氣道︰「都尉當我什麼話都能識得的麼?高昌話風靈並不精通。」

推月兌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寫在她臉上,拂耽延豎起了眉,責備地瞧了她一眼,便朝那八人點了點頭,一探臂,作了個前頭領路的動作。

那八人立時明白過來,忙予他們磕了幾個頭,自地下爬起又翻身上了馬。眾人上了駱駝,摘了駱駝脖頸下的銅鈴,跟上那幾匹馬。

部曲們猶豫地看向風靈,「大娘,咱們去是不去?」

風靈咬了咬牙,「跟上。」

部曲們深知大沙磧中救人凶多吉少,因風靈下了令,又不得不從,心里到底不很情願。

「我何嘗不知凶險,但兩年前在瓜州荒野……」風靈指了指前頭的拂耽延的背影,長嘆道︰「他若為自顧而棄我于不顧,我該當如何?可還有你們的活頭?」

部曲們心里虛虧,若非風靈提醒,險些做了那等忘恩無義之人。領頭的部曲重重地「哎」了一聲,「大娘莫說了,韓校尉都說咱們顧家的部曲不輸府兵,這一遭,咱也不能教人小覷了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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