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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以身作誘(一)

且說阿史那彌射帶了二百騎兵來迎新婦,卻恐犯了拂耽延的忌諱,故而下令在敦煌城外十里開外扎營,只帶了兩名隨從進城。這幾日,便主動提要宿在折沖府內。

距八月十五過了數日,月雖虧了,但仍皎潔,夜風帶涼,吹得正好。風靈歸去數日,拂耽延自照舊搬回東跨院居住。

這日,彌射無事,不知從何處提來了幾壇五雲漿,非得要與拂耽延共飲,遂院中設下了一張寬大的矮腳胡床,二人也無須佐酒的果品小肴,一人提了一小壇子酒,散腿在胡床上坐了。

月上中天,酒過半壇,二人從排兵布陣說到玄甲往事,從陰山虎騎談到東征高麗,把酒言歡,甚是暢快。

再往下說,自是繞不開拂耽延此次失了軍資一事。彌射「 」地將手中的小酒壇子墩在了胡床上,惱道︰「賀魯那賊,近日擴帳蓄兵,著急聚斂大筆的&lt財帛。乙毗射匱可汗初定了各部也未有幾年,少有功夫去收治他,倒教他跋扈起來,連唐兵都敢劫殺。」

「自有他還的時候。」拂耽延眯了眯眼,重重地從鼻中哼了一聲。

「來時見府兵操習正勤,想來都尉是要整兵討回這一節了?」彌射一拍胸脯子,「不必多說,這回隨我同來的有處密勇士二百騎,都尉若用得著,只管說話。我那二百騎雖未必堪用,但要論起悍勇,堪比群狼。」

昔年乙毗咄陸之亂,賀魯乃乙毗咄陸帳下葉護,與彌射的處密部纏斗不休,若非處密部歸唐,得了大唐庇護,怕是要遭滅族之災。而今彌射整修了幾年,兵強馬壯,捏住了這個能整治整治賀魯的機會,激奮得渾身的血液發熱。

迎親的隊伍卻要參戰,拂耽延只覺不妥。彌射哪里肯讓他辭讓,便如已說定了一般,布排起來,「賀魯向來自負,對陣只靠那股子狠勁兒,咱們從兩翼挾持住他,教他兩邊皆使不上力……」

話至一半,他自己都愣了愣,澆滅了大半的興奮,「如今賀魯行蹤不定,無人知他牙帳在何處,他又謹慎善詐,尋他出來,只怕不易。都尉有何打算?」

拂耽延稍一猶豫,心下速速地盤算了一回,兩軍合陣,倒也不失是個好法子,遂坦誠告知彌射︰「剛得的報,目下正有賀魯部的一支,駐扎在沙州界邊播仙鎮外百里處,賀魯軍資吃緊,許是為著長平縣主的嫁奩而來,我便挑了他的帳,看他理是不理。一來是為誘他出來,二來也好替縣伯縣主蕩干淨歸途。」

彌射原也料想到賀魯大約不會教他安安穩穩地接回新婦子,乍一坐實了他的料斷,心中還是難免惱怒,一巴掌拍在胡床上,暢罵了一回。

當下,他更是發狠定要與拂耽延同戰,二人又計議了一番,初初定下合兵的步序。

末了,彌射舉起酒壇子,向拂耽延敬道︰「久聞都尉威名,卻是不想能與都尉作一回同袍,彌射甚幸,想來都覺痛快。」

拂耽延將手中酒壇子迎上前,「當啷」一擊,與彌射一同仰頭痛飲,來不及咽下的酒液自他兩邊唇角溢出,沿著稜角分明的下顎流下,****了袍領。

不出三日,拂耽延果真就領著府兵出城,一路踏向播仙鎮。播仙鎮外的賀魯部突厥兵猝不及防,也不必彌射襄助,三百多人的營帳,不過大半日,便遭清剿。放了十幾人有意縱了他們去予賀魯報信。

拂耽延原地駐扎下來,將那三百具尸身堆疊在一處,過了兩日竟未見再有什麼動靜,天剛入秋,暑熱尚未完全消退,三百具尸身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引來了大量鷹鷲蚊蠅,一齊飛起時,遮天蔽日,饒是如此,仍未將賀魯引來。

眼見著再拖怠不住,拂耽延只得命人焚燒了那些尸身,匆匆填埋了,搬兵回城。

雖蕩了賀魯帳下的一支,公廨錢仍不見蹤影,且經此一戰,賀魯大約越發謹慎,更不會輕易露面。

府兵回城後,風靈不知拂耽延有沒有傷著,去看過他一回,恰逢朝廷斥責的邸抄送達,拂耽延心緒低沉,風靈使了全力哄逗寬慰,他也只是勉強彎了彎唇,伸手順了順她有些散亂的發辮,便送了她出去。

次日,忽有人至顧坊召她,說長平縣主有請,風靈怔了一息,才轉過神來,原是張韞娘來請。

風靈在張府門前抬頭望了望匆忙之中換上的新牌匾,依照鴻臚寺的指點,張氏嫡長女如今成了王女,她所居的張府自然也不是張府了,成了長平縣主私邸。

張府自是極不願見風靈過府,可現下是長平縣主的私邸,縣主召見,風靈便成了座上賓。穿庭過院,風靈不由憶起頭一次趁夜模進張府求見彌射的事來,哪里能知今日的情形,她低頭悶聲笑了一回,替張韞娘心願終成高興。

仍舊是張韞娘居住的那個小院,風靈被阻在屋外,有體面的僕婦進去回稟了之後,方才領著她進得內室。

張韞娘端端地坐在案前,身上的服制風靈不認得,卻瞧得出尊貴,她忙衽斂行禮。張韞娘屏退了那僕婦,「噗嗤」笑出聲來,「原來你也懂得這些繁文縟節,我只當你我行我素慣了,全無忌諱呢。」

風靈直起身,拿腔拿調道︰「縣主喚奴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張韞娘絹帕掩口,笑罵道︰「莫再同我打諢,什麼話到了你口中,可還有個正經的?快來坐著罷。」

風靈就著雲案坐了,口中還不休止,「我倒渾忘了,而今稱縣主也是不妥,平壤縣伯既是我義兄,我便該稱你作阿嫂才是。」

張韞娘伸手在她臂上輕推,嗔怪地剜了她一眼,旋即竟鄭重地向她一禮,「今日要好好地謝你一謝。前些日子苦你受累了,我雖少聞外頭的事,可心底明白,若非你咬牙一力將流言蜚語擔了下來,只怕我非但名節受損,父親也絕不會應許這樁婚事。到頭來,大約也是為著他的門第仕途之想,匆匆將我遣嫁了事。」

風靈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唔,還果真是,良緣你自握在手中,那一盆盆的髒水卻我替你生受了,你該要如何謝我?可莫說方才那一禮便算完了。」

「自是有謝禮的。」張韞娘道︰「因路途遙遠,鴻臚寺來人並未帶足嫁奩,打算到了沙州再添上,昨日主簿來問,沙州大市,哪一家的絲綢錦帛最佳,我便央告阿母同他們說是顧坊的貨品為上乘。陪送所需的絲綢錦帛,不知依照縣主規制,該有幾許。」

風靈近日才重開了店肆,尚未有大樁買賣上門,張韞娘的陪送這一樁,雖還不知具體數目,但也跑不了是樁極大的買賣了。有錢財進賬,且又是賺著官家的錢,毫不 ,是比爽快買賣。她自然歡喜,立時喜笑顏開。

二人說笑一會子,風靈忽問道︰「義兄來了也將有十日,怎還不將婚儀操辦起來?這一****地在敦煌城內等下去,他不掛心處密麼?」

張韞娘幽幽道︰「莫說你急切,鴻臚寺的那位主簿也頗不耐煩,也不好去問,每每在我跟前吐露兩句,我又怎生問得。縣伯倒是在我跟前說過一回,他必得助延都尉這一遭,方好回去,如若不然,路上也不得安生。」

風靈垂頭悶悶地自忖︰折損了三百余人,賀魯尚不肯露頭,誰知他哪一日會冒出來,這樣耗下去,韞娘幾時得嫁?義兄幾時得回處密?

「如此也好,我尚可在城中多留幾日,多伴伴阿母。縣伯雖允諾,我若想家了,可回沙州來望探,可這一走,終究隔得遠了……」張韞娘絮絮地說著自己的話,風靈打起笑臉,與她應答了幾句,心里頭有個念頭翻騰不住,實在是壓不下,遂告辭了出來。

回至家中,風靈先喚來佛奴,吩咐他往店肆庫房中去置備,以備鴻臚寺主簿來看絹錦等物,不至無措。隨後又急著喚人去備馬。

阿ど見她回來,忙去端午膳來,待她從後廚轉回正屋,風靈又已跑了出去。她在後頭跺著腳,直囔,「又教人白替你勞心!」

倒是佛奴從外院晃了進來,笑嘻嘻地道︰「我也未用午膳……」

阿ど斜睨了他一眼,「與我何干。」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將手中的木胎朱漆托盤連帶托盤上的碗,一同往他懷中一推。

風靈在折沖府門前得知拂耽延去了城郊營房,又馬不停蹄地跑出城。

城郊營房守備森嚴,戍衛的府兵饒是認得風靈,也不肯放她入營中。府兵進去傳了話,因拂耽延正于校場操習,隔了許久方才出營來見她。

「你瞧我這個餌可好?」風靈展開雙臂在他跟前轉了一圈,「我若打著顧坊的名號,帶著大量布帛絲綢出城西行,在商道上招搖兩日,能誘得賀魯露頭也未可說。財帛他欲得,而我,你也知曉他什麼心思了。」

拂耽延慣常波瀾不驚的面上霎時起了驚雷,濃眉壓得極低,「你又說什麼昏話!不在顧坊好好呆著,跑來此處作甚。還不快回去!」

「你心知此法可行。」風靈盯著他的眼楮,無比確定,一手撫上他結在一處的眉心,「你又不擅瞞藏,心里頭想些什麼,我從不曾判差了。」

拂耽延果然別開眼,抓住她輕按在自己眉頭的手,一把甩開,手上加了氣力,擰得風靈手腕子發痛。「胡鬧!」

風靈揉著手腕笑了起來,「也不必你應,我自去尋義兄商議。況且,你也攔不住我往西州販貨去,倘或路遇了賀魯劫貨擄人,我偏不信你不來救!」

說罷她揚長而去,空留下拂耽延急怒攻心,又被她一句「你攔不住我往西州販貨去」噎塞得無話可說。

立了一會兒,風靈早已上馬跑遠。他轉身回營,仿佛身後的風里也帶著燃起的怒火。

營房前戍守的府兵適才遠遠瞧著他與風靈說話,見他二人一時親昵一時又著惱了,不知所為何,也不敢多看,見著拂耽延過來,忙推開攔擋的鐵蒺藜,將他讓了進去。

不出兩日,重開不多久的顧坊大張旗鼓地熱鬧起來,一邊鴻臚寺的主簿帶人來采辦張韞娘嫁奩中的絲綢錦帛等織物,一邊風靈命人張揚地組起商隊,隊伍之壯,空前絕後,整個大市皆得知,顧坊的小娘子要親自領著大商隊出行西州。

康達智知曉其中緣由,橫豎都放心不下,將自家的部曲細細篩了一遍,有身強善武的皆擇選了出來,充入她的「商隊」中。

臨行前一日,米氏陪著她往千佛洞顧家的佛窟內鄭重地拜了,猶不放心,在法常寺拔苦大師那處求得眾僧手抄《消災吉祥陀羅尼經》一頁,折成小小的蓮花樣,縫入她要穿的胡袍中。

莫說康達智與米氏等人心中忐忑,便是風靈自身亦難安。出得自家的佛窟,她只覺心內慌亂未消,便請米氏先回城,自己慢慢轉到她與拂耽延共出資,為疆場浴血的將士們開鑿的佛窟前。

佛窟尚未完工,泥胎塑的佛像已在窟內安了身,只還未上色,四壁倒已刷得平整,抹上了白泥,勾妥了畫壁。畫師匠人正在里頭上色,一筆一劃,虔誠細致。

領頭的正是未生,他因描畫得專注,不曾留意風靈進來,倒是一旁的一位老婦,發出了怪異的一聲低呼。

那聲音太過古怪,風靈轉眼竟看住了,過了片晌,未生從木架子上下來,到她跟前行了個禮,報赧地望了望那老婦,「我阿母,因我連日吃住在窟內,她替我送些吃食和干淨水。」

風靈忙向老婦欠了欠身,「阿滿婆婆。」

洞內光線晦暗,老婦瞥向風靈的剎那間,眼口俱張,口中「咿喔」了兩聲,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嘴,又覺不妥,趕忙放下手,怔怔地望著風靈,失了神。

原是個啞巴,怨不得上回領路的小孩兒說她駭人。洞內背光,風靈瞧不清她面上的神情,甚至連她的面容也看不清晰,卻好像能感知到她灼灼的目光。風靈低頭將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不見什麼異樣之處。

未生上前抱歉地沖風靈一笑,「阿母不慣見生人,教顧娘子見笑了。」說著一手提起地下的食盒,一手攏著阿滿婆的肩膀,送她出洞窟。將出洞窟,那阿滿婆猶猶豫豫停下了步子,回頭又將風靈望上了一眼,才隨著未生出去。

風靈心里頭裝滿了明日要出城作誘的事,無心理會阿滿婆如何。放眼環視一圈窟內,供奉陣亡軍士的往生牌已做得,安妥地放置在石龕內,前頭長明燈輕輕搖動著。

她在往生牌前立了好一陣,誠心默念︰此番犯險,風靈不敢托大,全因私心,為了你們都尉能拿住賀魯,奪回公廨錢,安安生生地留在沙州,仍舊穩穩地當他的都尉。且不論風靈的私心,只說你們在世時,都尉待你們如何?若曾真心敬過他,便求你們冥冥中相助,萬要一切順遂平安,也算略還報他一二……

她切切地在往生牌前祝禱了許久,終是長長地出了口氣。身後未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已拈了三支清香,點燃了從後頭遞過來。

風靈接過香,端端三拜,小心地在長明燈前的香爐里插好,再一望往生牌上那些個泥金粉的名諱,一顆惴惴的心漸沉穩下來,最終踏踏實實地走出佛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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