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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釜底抽薪

敦煌城本就不算大,來往商客又極多,任何消息,只需在酒肆食鋪里轉上半日,便不脛而走,至晚整個內城便無人不曉。

沙州設下了軍鎮,敦煌城來了位折沖府都尉,這些閑話尚還在人口舌尖上打轉,驀地小寒那日又在折沖府署門前演了那麼一出。

不知情的憐憫佃戶,怨怪軍府要的軍糧過多;知情的悄悄打量著索府的動靜,暗自盤算經這一出,日後敦煌城乃至整個沙州,究竟仍是索氏說了算,還是要惟延都尉之命是從。

至拂耽延與佃戶們約定的第三日上,折沖府署換班的戍衛才剛將朱漆大門開了一道縫,便被門外層層的人群驚到了。

兩名戍衛不敢立時便開了門,只得一人守著大門,另一人往後院去催請都尉。

風靈已早先一日命阿ど往折沖府署邊的酒肆,仍予了半個金餅,定下了上回的那。間堆放盤盞、視角極好的小隔間。

不多時,辰正更鼓大作,兩名戍衛推開朱漆大門,拂耽延仍舊一身玄色戎袍,不咸不淡地步出大門,仿佛並未將圍堵觀望的人群置于眼中,只將在石階下垂首立成齊整整一排的佃戶掃了一眼。

為首的老佃戶仰頭拱了拱手,原想率先開口言語,不想正撞上拂耽延掃來的目光,他本生就一副胡人相貌,濃眉低壓,眼眶深陷,此時看來更是自有一番威嚴,那老佃戶一個瑟縮,咽回了嘴邊的話,心里頭悄悄嘀咕︰這都尉到底什麼品階?仿佛听人說過是五品……

「都尉……」不知幾時到的張伯庸在拂耽延身後小聲清了清嗓子,「不過幾個田舍郎,隨意打發了便是,何須同他們認真計較……」

「張縣令來得正是時候。」拂耽延回身拱了拱手,有意朗聲道︰「身為一地父母官,今日之事,還煩請張縣令替我作個見證。」

張伯庸低低嘆了一聲,垂頭抱手道︰「也罷,下官謹听都尉吩咐。」

拂耽延略一點頭,轉向石階下的佃戶,「納租一事,猶如三日前所定,公廨田所得八分收作軍糧,二分由爾等自留。另,因念租種公田辛勞,且軍糧事關緊要,遂爾等其余租調徭役一律免除。」

佃戶們乍一听仍是二八分糧,怎肯再听他後頭的話,更有旁觀眾人起哄,立時「轟」地炸開了窩,紛紛搖頭跺腳吵囔,無人肯答應。

「都尉,你看這……」張伯庸在拂耽延身後長一聲短一聲地吁嘆。

拂耽延並不搭理他,抬高了嗓音,「這麼說,爾等仍是不滿意本官這般處置?」

為首的老佃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面上惱意也不再加抑制,高聲囔道︰「既如此,還請都尉另尋人來租種,我等鄉人尚要果月復活命,這萬萬作不得呀!」

余下的佃戶皆隨著他伏地不起。人群中有人騰地躥跳出來,義憤填膺,振臂高呼︰「這豈非是要將人往死路上推!二十七戶佃農,老老幼幼百十口人,該向天去討要一口活命糧麼?」

小樓中,佛奴向那出頭之人探了探手,「大娘你瞧,那便是尹猴兒。」

風靈手中尚握著馬鞭,咬牙道︰「最可恨的便是這類小人,阿諛奉承,邀功討賞。我看那些個佃戶無非是貪圖些小利,抑或礙于索氏權勢,並無哪一個真心敢向折沖府發難的。若非尹猴兒挑唆糊弄,哪有這些嗦。」

她一面說著一面將馬鞭在手上纏了兩圈,佛奴怕她一時激怒,縱了性子沖下樓去教訓那尹猴兒,駭得他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大娘千萬忍耐住,莫要壞了事。」

風靈一怔,繼而隨手將馬鞭撇在一旁,翻了翻眼皮,「呸!他也配!那樣的腌只怕是要髒了我的鞭子。」

再看石階上的拂耽延,繃直了面上的筋條,冷聲道︰「諸位既覺不公,不願再租種公田,本官亦不會強扭民意,諸位請自便。」

這一語竟是出乎大多人的意料,那尹猴兒驀地收了聲,慢慢放下手臂,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

「張縣令。」拂耽延忽向張伯庸道︰「今日便由縣衙遣人往城內外各處張貼文告,寫明細則,募集願租種公廨田的佃農,便依方才所言,凡租種公田者,所得二分自留,八分充作軍糧,其余租調徭役均蠲免。」

這話說得清晰明了,不僅是張伯庸听明白了,石階下的佃戶、圍觀的民眾俱听得分明,這便是要釜底抽薪了。

佃戶們互望著不知所措,待他們回過神來想再去尋尹猴兒,人群中早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我願租種公田!」人群中有一人拂開圍堵的眾人,躋身至石階前,見張縣令與都尉在台階前立著,他也不知該執何禮,只顧急切地求告︰「小人城外播仙鎮人,家中永業田早年已典賣予法常寺,多年來只靠四處予人做些散碎零工過活,雖做得一手好農活,家境仍是艱難。求都尉垂憐,便教小人租得一方田地,好養活家小。」

拂耽延沖他點點頭,「今日折沖府的長史與兵曹參軍便會同張縣令至縣衙設案,你若果真會農活,只管前去應征。」

張伯庸悻悻然地躬身應答,形勢急轉直下,他全然模不透當下情形,哪里還敢有半分違逆。

風靈臨窗將拂耽延刻板僵直的神情端詳了一遍,心里不住搖頭,要論作戲,拂耽延遠不如那領頭的老佃戶。頭里已商議鋪設過的事,臨到眼前卻教他演得如此生硬,好在佛奴機靈,早安排下人適時出頭請願,將這出戲作得更實在些。

「那人可是你社邑中的?」風靈向樓下請願之人抬了抬下巴。

佛奴模了模頭上的襆頭笑道︰「正是,正是。此人喚範六,確是個會農桑的,那****前去一說,他正巴不得求租。他道,哪怕一分糧養活全家老小都綽綽有余,不必說都尉肯予二分,又蠲免課稅徭役,天大的好差事,自然是十二分的願意。」

此時府署門前已有十來人求請佃租公田,俱是佛奴自社邑中尋來的擅長農活卻貧寒無依之人,更有三四人原就受佃戶雇佣,在大沙山下耕作數年,從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能甩月兌了尹猴兒與那些舊佃戶的盤剝,自耕一方田地,天降的機緣,哪肯錯放了。

樓下折沖府的人顯然早有準備,長史、兵曹參軍,乃至記室都已在朱漆大門內待命。

拂耽延吩咐了幾句,折沖府長史便跨步向前,朗聲宣道︰「自今日始,十日內,凡願租種公廨田且善于農事者,皆可至縣衙門前備案造冊,待甄選過後,給予文書租券,年節過後,田土化凍,便可開耕。」

台階下的人群攢動起來,哄哄鬧鬧的,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贊有人罵,有人起哄有人拔腿便退出人群往縣衙去佔位次。

風靈自上而下望去,那二十多個佃戶在人堆里顯得異常突兀,頹然杵在原地,此刻看來,倒有了些貨真價實的苦楚模樣。

她的目光再移至朱漆大門前時,已不見了拂耽延的身影,只剩了幾名府兵在疏散驅離民眾。

忽听得悶悶的一聲鈍響,仿若是桌案凳椅被猛力掀翻在地的動靜,隱約自隔壁隔間傳來。風靈與佛奴對望一眼,又驟然響起一陣杯盞落地的脆響,確是來自隔壁。

「大娘,想必隔壁便是索家阿郎。」佛奴听得心驚,壓著嗓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頭向著隔壁指了指,「若要叫他知曉了咱們從中所為,咱們還能在沙州過下去?」

門外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仿佛有數人帶著盛怒自隔間的門前疾步走過,風靈側耳辨听了一會兒,響動漸平,她才輕晃著垂掛在一側胸前的長辮,漫不經心回道︰「理那許多作什麼,你莫忘了,現下延都尉可是欠著咱們一份大人情,危難時總還靠得上吧?」

她腦中忽現出拂耽延那副油鹽不進的神情,自覺方才那話說得極無底氣,便心虛地補充道︰「再大不了,咱們便回余杭去,橫豎……橫豎還有阿爹阿母,賴著吃喝總還過得。」

佛奴幽幽嘆道︰「你也不掰算掰算你的年紀,當真回了余杭,夫人與阿郎還能容你在家幾日?還不是趁早貼一副嫁奩,趕緊打發了出閣。」

風靈杏眼瞪圓了狠狠剜了他一眼。佛奴忙補道︰「不出閣,不出閣,夫人那樣疼大娘,怎舍得大娘出閣,定是要招贅一個郎君回府……」

「再渾說,仔細著你的……」風靈一面嘟嘟囔囔地發狠咒罵,一面追著佛奴跑出酒肆,趁著人多雜亂,兩人混在人堆里悄然回了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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