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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小寒生亂(三)

風靈在自家店肆的後院轉了幾回,先前最喜敦煌城天晚得遲,而今卻只覺天暗得太慢。直到天邊卷起金紅色暮雲,阿ど來催過四五遍何時用飯,她抬頭凝視了一回四合的暮色,方怏怏地回至屋內。

屋內的食案上支著一只小泥爐,泥爐上蹲著的雙耳小陶鍋「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食案上另有鮮紅亮澤的生肉兩盤,白淨剔透的禽肉一盤,幾枚灑了芝麻的胡餅。

「今日小寒,依著此地的慣例,該食燙羊肉,好抵御酷寒。」阿ど一面替她布下碗箸,一面探了探胡餅的溫熱,「催了數次大娘都不來,古樓子都涼了,內里的羊脂肉餡怕是要膩人,我去替大娘再烘烘。」

風靈掀起鼻子細嗅了嗅燒滾的羊骨湯散出的香氣,「去將阿兄前日送來的西州葡萄釀取兩壺來。」

阿ど笑著答應了一聲,順手端起已涼透的肉餡胡餅,&lt旋身便去了。

風靈在羊毛氈墊上坐穩,筷箸才剛上手,卻忽听聞院內「踏踏」的急促腳步聲,她蹙了蹙眉,面含了盡在意料中笑意,放下手中的筷箸。

果不其然,僅幾息的功夫,門外佛奴略有些緊張的聲音稟道︰「大娘,大娘,延都尉來了。」

風靈如釋重負地微微一笑,只當他今日不會來了,不想竟是在這個時候親身前來。也對,暮色籠蓋,萬家燈火初上,誰能留意到都尉親至商戶店肆中。

「快請。」風靈理了理裙裾,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羊毛氈墊上。

拂耽延被佛奴引著步入後院,院正中一株老梅開得正當時,沉暮中不見女敕黃嬌小的花朵兒,只有清幽甜香縷縷,裊裊纏人。拂耽延披著一身臘梅幽香步上里屋的木階,忽在門前頓住了步子。

「小娘子的閨室,在下……恐不便入內。」他遲疑了一息,向後退了半步,「還望請出顧娘子說話。」

佛奴愣了一愣,他自小見慣了風靈率性而為,從不覺她與閨中嬌娘有何聯系,乍听拂耽延這麼一說,他忍不住捂嘴輕笑了一聲。

佛奴笑意未消,里屋的門便開了一扇,風靈自屋內一挑簾子鑽出來,笑吟吟地向拂耽延衽斂一禮,「這屋不過是平日處置商肆雜務所在,並非風靈閨室,延都尉不必拘謹。總不能,立在屋外冷風里頭說話。」

見他尚猶豫不定,風靈笑容更深,「延都尉是守禮的君子,不願進屋原是替風靈著想,可咱們若是在此言談,冷風肆虐,寒意襲人,都尉可有想過風靈可否受得住?」

她既已說了這話,拂耽延也不再遲疑,一低頭,繞過半簾進了屋。

屋內的情形倒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自入了敦煌城,統共見過她三次,索府接風筵席上與千佛洞佛窟前皆見她金簪玉珠,錦衣軟靴,儼然巨賈豪客的奢靡做派。本以為她日常居所也該極盡奢華,不想這間屋卻簡淡得出奇。

屋內垂掛素面煙灰色紗幔,倚牆而置的博古櫃上不見一件珍玩擺件,只層層疊疊地堆了不少冊子,瞧著似是賬冊。直條窗欞下設了一張低矮的壺門榻,以供疲乏時小憩之用,面榻的牆頭上懸著一把琵琶,亦是尋常器樂。

「這個時辰,延都尉怕是還不曾用膳,任是有天大的事,也總該用膳,不若同案而食,邊用邊敘。」風靈向食案探了探手,請他入席。

拂耽延緊了緊眉頭,似要推辭,風靈怎能容他推卻,搶先一步道︰「今日正逢小寒,該食羊肉,我這食案粗鄙,想是作踐了都尉,都尉再一辭讓,著實令風靈惶恐。」

拂耽延經她這一說,反倒不好推辭,只得拱拱手,「哪里。」

風靈莞爾一笑,自先坐下,請了拂耽延在她對面的羊毛氈墊上坐下。

她執箸夾起一片鮮紅的生肉,浸入沸滾的羊骨湯中,頃刻生肉便成了女敕白的熟肉,「都尉今日乍然造訪敝店,所為何?」

風靈將帶著一箸帶著濃香的熟羊肉置入拂耽延面前的瓷碗中,明知故問道,隨手又夾起一箸生肉投入小陶鍋中。

拂耽延自知白日里開罪了她,此刻她有意拿喬也在意料之中,心中又暗悔那時未能下馬听她將話說完,到底錯在自己。

他索性開誠布公直言道︰「顧娘子今日晌午在營房前所言,在下本該耐性听完,卻因一時草率,辜負了娘子的一番好意,這是我的不是,現下事發,愧不當初,還望娘子胸懷疏闊,不計前嫌,將那未盡之語說予我知。公廨田如何就收不得?又是哪里來的後患?」

說罷他拱手施禮以示誠摯。風靈咽下口中的羊肉,心底里舒坦至極,不論是羊肉的鮮女敕,還是拂耽延的愧意,皆令她通體舒暢。

「都尉快莫如此。」她伸手虛架了一把,彎起笑眼,「世道安穩,方有我等行商的生計,這個道理,風靈大抵還懂。軍糧乃軍防根本,故此縱是要惹了都尉不悅,風靈也不敢不報。」

「顧娘子識得大體,今日確是在下草率了。」拂耽延坦然直率地對上風靈的目光。

風靈猝然與他琥珀般的瞳仁相對,也不知怎的忽就一怔,驀然覺察自己唇上還沾著羊肉留下的油脂,頭一次覺著這般不修邊幅地與人相對有失妥當。

「大娘要的可是這一壺?」阿ど不知內室有客,端著一只琉璃壺並一對獅首紋的琉璃盞,徑直走了進來。進門見有生人在屋內,這才停下腳,再一瞧竟是那位延都尉,她趕忙屈膝唱禮,算是見過了拂耽延。

風靈趁著拂耽延側身禮讓的功夫,倏地從窄袖口中抽出一方絹帕,低頭極快地拭了拭自己的口唇,又將帕子藏掖在膝下。

阿ど放下酒壺杯盞,悄然退了出去。

風靈放下筷箸,正了正顏色,將前一陣自張縣令外室尹氏那處听來的事,並張、索兩家的牽連,一一細稟。

她自是滔滔不絕地將那官僚與鄉紳,鄉紳與佃戶之間的利害關系剖判了一回,講得絲絲入扣,有條不紊,臨末,卻見拂耽延從頭至尾不曾變換過神情的,自己方才仿若對著木頭樁子白說了那許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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