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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初時分,日頭剛剛挨挨蹭蹭地落下山頭,天色還未完全暗下來,周家灣已是一片死寂。人聲犬吠一應俱無,猶如無人之地。唯有最東頭山腳下的秦家小院,一燈如豆,人影憧憧。

花椒穿了件簇新繡著栩栩如生八吉祥紋樣的大紅兜兜躺在鋪著竹席的架子床上,不響不動,氣息微弱。

小小的人兒,臉上的肉只兩天的光景業已瘦盡,還沒巴掌大的面孔幾近透明,額頭兩腮的青筋都爆了出來,讓人不忍去看。

更不敢觸踫,好似伸出小指輕輕一踫,小人兒就會如汗珠子一般,瞬間消失于無形。

偏又身上頭臉全是汗,就連細絨頭發絲里都沁著密密的汗珠子。躺在席子上,片刻的功夫,身下就是一汪水。

羅氏坐在床沿上,發絲凌亂面色蠟黃,腫得核桃仁兒似的眼楮幾乎睜不開,眼淚早已哭干,清秀的&amp}.{}臉龐憔悴的不成樣子。

汗水滾進眼楮里火辣辣地顧不上擦,衣裳浮了鹽霜也顧不得換,全幅心思都放在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兒身上,任誰接手都只搖頭,人都魔障了。

不敢打扇,只能擰了棉布帕子一點點的給她吸汗。

天氣如此酷熱,又出了這許多的汗,生怕她驚風未好再添了別的癥候。隔個一刻鐘,還要拿麥管喂水與她喝。

幸而一直緊咬著牙關的花椒已能吞咽,否則這兩天兩夜衣不解帶不眠不休,羅氏恐怕早已挺不過來了。

……

花椒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兩世為人,直面死亡還是頭一遭,說起來也算是人生再無的體驗了。

只不知道,竟這樣痛。

身體四肢好似驟然消失,只留下如蛆附骨般疼痛的腦袋。

就像有人在對著她的腦袋吹氣,氣球似的不斷地膨脹,再膨脹。就在將要爆炸的生死一刻,突然漏氣。不過須臾,一股股莫名混沌的氣流你爭我奪蜂擁而出。不待她反應,已是吃了炸藥似的亂闖亂撞相互碾壓了起來。

好似有千軍萬馬在腦海中開戰,你來我往你死我活,腦袋一圈一圈的大,又一圈一圈的緊。

經了不少荒唐事兒,直到這會子,花椒方知道什麼叫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

恐懼、無奈,痛不欲生,卻又無可奈何,只能這般煎熬著,掙扎著,等待著。

似夢似醒中,花椒感覺到自己嗚嗚在哭。

為什麼要哭!

驟然間,憤懣、怨恨,恐懼和無奈都化作了漫天的恨意盈滿胸腔。

花椒撲過去按住那些氣流就是一頓亂拳,似是被她瘋狂的舉動驚住了,一股股氣流呆滯片刻後倏地就開始倉皇逃竄,又分散成縷成絲。

花椒冷笑,欺善怕惡的東西!

打架誰不會,她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憑什麼誰都可以來插上一腳,誰都可以來左右她的情緒,誰都能來主宰她的生死。

憑什麼!

她偏不服!

花椒斗志昂揚,只覺得從未這般肆意過。不知過了多久,全身力氣才逐漸耗盡。

混沌中,耳邊嗡嗡聲不斷。花椒精神一振,張著耳朵仔細分辨。

聲音氣息都十分熟悉,花椒簡直不敢置信,迫切地想要睜開眼楮看個分明。卻沒料到只一個動作,一陣劇痛襲來,就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朦朦朧朧中花椒感覺到有人在喂她吃東西。先是按下巴,再是捏臉頰,還拿瓷湯匙抵住了她的舌根。

幸而手法非常嫻熟,動作起來又迅捷又溫柔。可隨著動作,就像是打開了她的知覺一般。原來不只是腦袋炸裂般的痛,連喉嚨口都是火燒火燎般的痛。

下意識地就要呼痛,嘴唇翕翕,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有湯湯水水如涓涓細流灌入口中,花椒強忍疼痛,大口大口地吞咽。

入口溫熱,好似火上澆油一般。可不吃東西,怎能活命。

果然有吃食下肚後,花椒軟綿綿的身子漸漸積蓄起了力氣。此消彼長,所剩不多的氣流被她一點一點逼到一隅,奄奄一息,再無翻盤之力。

花椒松了一口氣。

雖然兩太陽依舊一跳一跳地直抽抽,後腦勺上像是墜了千斤墜。眼皮卻在無數次失敗的嘗試後,輕輕顫動了起來。

她精神振奮,含著最後半口氣,奮力睜開眼楮。

……

茴香起身倒了半盅溫水輕輕擺在床沿上,掏出帕子給母親擦汗。看了眼床上無聲無息的妹妹,眼淚憋在眼眶里,仍舊驚魂未定。

前天夜里,爹娘都往上房議事,妹妹是跟著她玩的。

玩了會兒翻繩,她打著扇子哄她睡覺,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想是累了,小腦袋一歪就睡著了。她也迷迷瞪瞪的將要睡著,扇柄砸在身上猛然驚醒,妹妹已是滿口胡話了。等她反應過來,更已軟成了一團泥了。

她唬得魂都散了,闔家都被驚動了。

怕她走了魂,祖母趕緊領著二伯娘解了她的小衣裳,拿秤桿挑了一遞一應的出去叫魂。沿著院子兩圈下來,衣裳剛上身,人又抽了起來,渾身燙的似在冒煙。祖母又趕緊請了黃表送崇,又讓大伯娘給妹妹從頭到腳揉面似的捏積。怕她不小心咬了舌頭,還拿帕子包上筷子給她墊在上下牙齒之間……

那會子已是二更天了,又是這樣的年景,爹爹和叔伯們往鎮上尋了幾個來回,零星幾家還未關張歇業的醫館藥鋪一听病的是個小妞妞,紛紛苦笑,連連抱拳搖頭。直跑到日上三竿,跑到血崩心,才托了阿婆從縣里請回了個老郎中。

還未診脈,只望了望形容,就道小丫頭這是驚了風了。來勢洶洶,險得很。

還是祖母母親求了又求,才求得老郎中斟酌著開了一劑藥。卻也暗地里告訴祖父父親,若還不好,卻是神仙也無法了。

水牛角、山羊角、僵蠶、鉤藤……擱在太平年月,都是尋常藥材,可放在這會子,饒是五六里外的崇塘鎮自古就是南上北下的藥材流轉碼頭,南北大街東西橫街上的生藥鋪子熟藥店不知凡幾,還是不知跑了多少家,才湊齊了君臣佐使數味藥。好容易煎得了,偏又牙齒咬得鐵緊。忙了半日,直到下半晌,才勉強把藥灌了進去。

也不知是之前的土法起了效果,還是那這一劑藥確實對癥,妹妹手心的鬼脈慢慢就不跳了,人也安生了下來,不再抽搐掙扎胡話連篇了。顯見髒東西已被送走了,三魂六魄也歸了位。

可就是不得清醒。

看著虛汗越出越多,聲氣兒越來越弱的妹妹,茴香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卻不敢哭出聲。不禁雙手合十,學著祖母的模樣,剛要閉上眼楮誠心禱告,忽見妹妹睫毛輕顫。

不禁捏著拳頭倒吸一口涼氣,就見妹妹眼睫顫顫巍巍了半晌,緊閉了兩天兩夜的眼楮,終于徐徐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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