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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東升西落,白晝愈長,黑夜愈短,初夏的熱氣也隨之而來。

臨近傍晚,宰相府內後院的一角,一名微微駝著背的老者左右看了眼,腳步輕微至極地來到一間偏僻的廂房,輕輕敲了兩下門。

門內沒有動靜。老人再次敲了敲門,聲音沙啞地喊了聲二公子。

「趙管事?」

門里一陣略帶奇怪的低語,幾聲窸窣,房里的司寇準披著一件薄薄的外衣開了門,披散著如瀑的墨發,雙眸沉靜,氣若幽蘭,只不過薄薄的嘴唇有些干裂蒼白,看起來略有病態。

姓趙的老管家便是那日隨薛燕回接旨的老管事,此時眼見司寇準衣衫單薄面色憔悴,不由得有些心疼地皺了皺眉頭,從懷中掏出一盒做工小巧的小木盒,一把塞入了司寇準的手中便要走。

「趙管事,這是什麼?」司寇準有些愣神,一——步追了上去擋住。

「少爺不要擔心,是二夫人托的。」老管事微微弓著身子,客客氣氣,又不動聲色地掃了四周一眼。

「我娘?」

司寇準面露驚訝,一把拉住再次欲離開的趙管事,淡漠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表情,有些急切和擔心︰「我娘來京中了?為什麼不來看我?」

趙管事神色有些落寞,皺著眉頭看著司寇準抓得緊緊的手,又鞠了一躬交代說道︰「二夫人交代要公子保重身體,勤德勤善,將來不負相爺的期望。」

不負期望麼……

就算已經可以遣人送了藥來,為什麼……還是不肯來接我。

司寇準勉強一笑,已經听不進其他的話,松開了手,靜靜看著那小木盒。他伸手打開,里面是十枚晶瑩剔透的紅丸,猶如小巧的寶石。

他強忍住一把摔開的沖動,靜默許久,在趙管事殷切的目光下,才取出一顆,微微皺眉仰頭咽下,不知是味道苦澀還是嗆到了,捂住嘴一陣難受地咳嗽,胸腔憋悶得慌。

「二公子,寒癥容易加重,需要好好休養,您還是進去吧。」

趙管事輕嘆一聲,趁著四周無人弓著背又悄悄離開,臨走前腳步頓了頓,低低說道︰「無論如何,萬事有我。畢竟我老趙這條命是夫人救的。您放心吧。」

救命之恩?

司寇準自嘲一笑,縱使再窮再苦,最初的那幾年就算孤兒寡母,他的娘親也倔強地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在那條河上來往運客營生,清貧度日。興許是繼承了娘親倔強的性格,在被接回府上的這幾年,他無論是如何的委屈也只是默默受著,等待著,他絕望得想放棄的時候,趙管事總能從南方陽關打听到一些消息,替娘送來些口信。也正是這些黯淡的希望和光明,支撐著自己在薛燕回與司寇冶的強壓下一步步繼續毫無尊嚴地生活了下來。

他不過才十一歲,說是相府二公子,不過是那年魏京好事的人查了父親的底,鬧得熱鬧了些。那時候還活著的老皇帝昏庸無能,剛胡亂任命了幾位科考上位的官員便又沉浸在長生殿中不理朝政,天天對著底下的彈劾煩得很,索性強命司寇向明迎了私生子來結束此事。也因此,司寇準與病重的娘親生生分離,他在相府勉強度日,忍氣吞聲,才能勉強換來娘親在陽關從薛氏一族得來的醫藥錢。

那就繼續這樣的日子吧。好在這樣死氣沉沉的日子似乎不會就這樣過完一生。

司寇準的眼眸驟然一亮,忽而微微一笑,笑容極淺極淡,卻好似初夏最瑩亮的一絲雲光,收起手里的小藥盒,轉身入了房內。

他手捧一卷手坐下,面龐清淺眼神淡漠,縴長的手指輕觸淺黃色的書面,隨手一翻,低垂眼眸,薄唇微動,那空白無一處的頁面漸漸浮現起若有生機的無數墨字來……

另一邊的趙管事一路悄無聲息地離開,走到府內的又一處安靜廂房,沒有敲門,直接跨了門進去。

「這幾天的錢在這。」

趙老管事蒼老的手中放下一錠銀子,面色凝重地看著房內那人,「拿錢辦事,你得給我看好嘴。」

「哎喲,趙管事好心腸,做好事不留名,我哪敢打攪你的善事。」

那長衫短褂的府醫留著微翹的八字胡,訕笑著收下了銀子,一手指著角落桌上的幾丸還未裝好的藥丸子與盒子,繼續道︰「您看我都備好藥了,二公子寒癥略重,只怕沒有一些日子是好不了的。小病慢不得,大病急不得。」

「錢少不了你的,只要你好好做事。」

趙老管事微微一嘲,也不多說話,又細心觀察了附近幾眼,確認沒有異樣之後,微微駝背走了離開。

「錢少不了我的?」那拿了錢的府醫等趙管事走遠了,才站起身來笑得極為嘲諷,轉身心滿意足地模著胸前藏著的幾張銀票,滿臉滿足與鄙夷地自言自語道︰「一個船娘生的小雜種而已,你個老不死的管家,能有夫人有錢?哼……誒?我桌上的藥盒呢?」

數百步外,趙管事駝背疾走了一陣,離了府醫的住所遠了些,回頭一看府醫的住所,好像看到了一抹灰色的身影疾掠而過,再眨眼卻不見了。他揉了揉有些渾濁的眼楮,這才微微抬頭,靜靜看了眼天邊夾雜著晦暗黃昏之色的大片烏雲涌來,復又低頭斂容疾走,前去忙著宰相府上其他繁雜事務。

要下雨了啊。

司寇向明站在窗前,看得入神。似乎听到響動,他一回頭,面無胡須,眉若筆鋒文雅卻隱藏著股經世的老辣,挑眉看了眼身後紫檀木桌上靜靜安放著的盒子,並不言語。

一聲冷笑,司寇向明對面的黑暗中的一只手緩緩探出,那手背蒼老無比,暴著青筋與老年黃斑,那袖子看似是由無數北方彩棉布疊扎而成,伸手的時候臂膀上露出的彩線紋繡也跟著抖動,那人用極長的手指指甲彈按了兩下,精巧的小木盒打開,露出那盒中精巧的幾顆紅丸,與白日趙管事偷偷送給司寇準的藥丸一模一樣。

那老人家拿起盒中的藥丸放到大如牛鼻的鼻孔前嗅了嗅,隨即咧嘴一笑,桀桀怪笑起來,像極了即將吸食人血的老妖怪,隨手遞給了自己身後安靜站立的一名灰衣少年,那少年眼神木然,面色有些晦白,灰衣上是隱隱約約浮現的銀線游走編織成某種花卉繁雜的抽象圖徽。

「川貝、半夏、紫菀,」那少年氣質沉如死水,冷冷地報上幾樣藥名,隨後眉頭一皺,有些疑惑,看向自己的師父說道︰「山豆根?」

那老婦人滿意綻開一笑,似笑非笑地盯著對面的中年男子,「司寇向明,你家夫人好心狠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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