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那一年，岳子容也不過只有十六歲，正是他在閬中嶄露頭角的年紀。久在深閨的梁婕妤，見到閬中最為神采飛揚的少年，怕是一眼，就難以忘懷吧。
她自己……何嘗又不是呢。
正當她怔忪之間，馬車忽然一停，虞若詡沒坐穩，差點從位子上栽下來。
「張伯，怎麼回事啊？「秀兒一把扶住她，怒氣沖沖地問道。
「小姐……小姐給點吃的吧……「車外傳來一陣哀求的聲音，張伯呵斥道，」走走！都走開！我們小姐的車都敢攔，我看你們是……「听見秀兒的話，張伯連忙撩開簾子，」小姐息怒，是一些要飯的，攔著我們的車討吃的呢！小的這就打發他們走！「
「哦？「虞若詡心里一緊，連忙攔住張伯，」你等等。「
「啊？小姐這是……「
那些乞丐見*到虞若詡，一窩蜂地全部涌了上來，每一個都是面黃肌瘦的樣子，髒兮兮的手紛紛伸到虞若詡面前，「小姐……我們要餓死了！求小姐賞點吃的吧！」
虞若詡打量了一下那些乞丐，問道，「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怎麼口音听起來不像京城的人？」
其中一個乞丐說，「我們是從河北逃來的，一路上死了好多人了！求小姐發發善心，給我們一點吃的吧！」
周圍的人連忙附和道，「對啊……求求小姐行行好，我們都餓了好多天了！「
河北！
看來，已經有部分災民逃到京城來了。
虞若詡見他們衣衫襤褸的模樣，特別是一些小孩子，骨瘦如柴活月兌月兌像個蘿卜纓子，心里實在不忍，「張伯，把隨身的銀子都拿出來給他們吧。「
張伯應了一聲，有點略帶嫌棄地把錢袋子往地上一丟，「快走快走，別擋我們小姐的路！「
圍在車邊的乞丐轉身去哄搶丟在地上的銀子，張伯趁機把馬車換了個方向，繞小路回了虞府。
虞若詡有些著急，下了馬車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沖到書房，對虞仲鈞問道，「爹爹，戶部有答應給賑災的銀子嗎？」。
虞仲鈞見她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他們還在跟我耗著呢。怎麼了，這麼著急？」
虞若詡這才想起自己還是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不過也顧不了這麼多了，「爹爹，今天我從宮里回來的路上，踫到了從河北來的災民。」
「他們說，從河北到京城，一路上餓死了好多人。」
「再不想辦法，不止是河北，就連京城都要亂了！「
虞仲鈞眉頭緊皺，「我今早就听說了，大量災民涌入京城，京兆府尹還上奏說建議封鎖城門，以免大規模災民進城造成恐慌。「
「封城？！「虞若詡瞪大眼楮，」太後怎麼說？「
「太後當時沒表態，但梁家很多人都附議。「虞仲鈞的眼底有著說不出的疲憊，」為父已經再派人去請定遠侯了，不知道這次他能不能站出來表態。「
虞若詡低頭想了想，問道，「爹爹，如果災民進不了城，會怎麼樣？「
「可能會在京郊聚集，如果有居心叵測的人……可能會嘩變。「虞仲鈞一字一頓，听得虞若詡膽戰心驚。
可是這個時候，她一點法子都沒有。四肢蔓延出深深的無力感，她嘆了口氣，「爹爹……「
虞仲鈞見女兒露出蒼涼的神色，不禁心頭一顫，「你別著急，為父明日會親自去定遠侯府求見，他要是不出來，我就站在侯府里不走！「
次日，虞仲鈞剛剛動身，定遠侯府的馬車就出現在了虞府門前。
虞若詡踏進花廳的時候，定遠侯世子梁瑾正在打量掛在大堂上的一副畫，見她來了，便笑道，「本世子還是第一次見吳三輔先生的山水真跡。「
因著定遠侯曖昧不明的態度，虞若詡對于梁瑾也沒有多少好感，但還是按照規矩行了一個禮，冷冷道，「這是爹爹最喜歡的一幅畫。「
「看來虞太傅和本世子倒是情趣相投啊。「梁瑾又湊近了一些，」這吳先生的山水，還真是精美絕倫。「
虞若詡譏笑，「世子爺喜歡這幅畫是我們虞家的榮幸，可這畢竟是爹爹的愛物，民女還是做不得主的。」
見她一副冷冷的樣子，梁瑾挑眉，襯得那雙眼楮格外好看，「還真是瞞不住虞小姐，本世子今日冒昧了。「
「世子有話不妨直說。「
虞若詡徑自坐下，眼神澄澈，「想必世子是專程來找民女的吧。「
「沒錯。「梁瑾也順勢坐在她旁邊，」今天早上，本世子奉婕妤娘娘的旨意，進宮問安。「
「婕妤娘娘貴體欠安，有兄長去探望，自然能好得快些。「
「那是自然。」梁瑾見她一臉淡然，聲音里多了幾分薄薄的怒意，「婕妤娘娘還拜托我問虞小姐一個問題。「
「哦？什麼問題？」
「岳子容公子，是否安好？」
虞若詡左手捏緊了衣角，「我想我已經回答過娘娘了。「
「娘娘說了，她只求一個心安。「梁瑾盯著她，極黑的眼珠像是有兩只手，要把她拽入無底的黑洞，」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一個人心心念念了另一個人這麼些年，也該有結果了。「
虞若詡失笑，「沒想到民女有這個福氣，做娘娘的回響。「
「虞小姐越是如此遮遮掩掩，娘娘越是起疑。「他低聲道，」你若是存心想瞞著她，何必演的這般拙劣。「
虞若詡像是被人澆了一頭冰水，在這炎熱的夏天里也抵擋不住剜心的冷意。
「你就當是放過她吧。「梁瑾的聲音悠悠傳來，虞若詡閉上眼，笑的淒涼，」放過她？娘娘待我親厚，世子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梁瑾從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心里竟生出了不忍，過了半晌，他聲音一頓，道，「虞小姐若是幫了婕妤娘娘，本世子可以允諾你一件事，聊表感謝之意。」
虞若詡像是听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世子爺，這算交易嗎？」。
「你覺得是，那就算吧。」
虞若詡無語，過了半晌，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緩緩說道，「那就求世子爺，說服定遠侯上朝吧。」
梁瑾一怔，像是沒听清，「你說什麼？」
「民女求世子爺，說服您的父親在朝堂上，為河北河南的災民們說一句話吧！」
梁瑾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卻還是很快地應道，「……好，本世子答應你。」
虞若詡沒想到他答應地這麼爽快，心中大喜，「謝世子。」說完，她想了想，道，「世子爺請稍等，民女去去就回。」
梁瑾點頭，「虞小姐請便。」
見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他不禁陷入沉思。
他一直以為，她的冰雪聰明，善解人意，都是些閨閣女子的機靈罷了。倒是沒想到，她竟然生了這樣一顆七巧玲瓏心。
果然……不愧是名滿閬中的虞家二小姐。
過了半柱香的時間，虞若詡的身影又出現在了花廳。
她遞給梁瑾一個用素帕包著的小物件，說道，「還請勞煩世子爺，把這枚玉含蟬交給娘娘。「
梁瑾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頓時驚駭道，「含蟬？！「
玉含蟬，乃喪葬之上品。
民間習俗，在逝者入土時，嘴含玉蟬，有羽化登仙，不沾污垢之意。
「他是怎麼……」過了半晌，梁瑾才緩緩開口。
「病來如山倒，又有誰能逃得過呢。」虞若詡面無表情，只是細削的肩膀有些令人察覺不到的微顫。
「……」梁瑾一時怔住，沉默不語。
虞若詡見他臉色發白，輕聲道，「還有一句話，請世子爺務必帶到。「
「什麼話？「
「忘了吧。「
梁瑾的臉上蒼白之色更重，「……好的，多謝虞小姐。「
說完，他連辭別的話都沒說，把玉蟬揣進懷里，踉蹌著離開了花廳。虞若詡像是全身的力氣被抽空了，重重地坐回椅子上。
「虞大人。「
「微臣拜見世子爺。「
虞若詡隱隱約約听見父親的聲音，應該是父親從侯府回來，恰好在門口踫見了梁瑾罷。
她連忙出去迎，「爹爹，您回來了？「
虞仲鈞直挺挺地站在天井里，面色有些晦暗不明。虞若詡不知道他已經站在那里多久了，或者是又听到了什麼。
或者……全部都听見了。
「我正好踫見世子爺出來。「虞仲鈞神色倒是沒有什麼異常，」若詡，你跟世子說了什麼？「
「……沒什麼，就是女兒和婕妤娘娘一見如故，世子爺恰巧今天進宮請安，娘娘就拜托他過來稍帶一些賞賜。「
漏洞百出的解釋，虞若詡自己都不相信。
不過好像是騙過了虞仲鈞似的，「原來如此……你和婕妤娘娘親厚，倒是件好事。「
虞若詡只覺得頭痛欲裂，走過去攙著虞仲鈞，「這外頭熱，我們趕快進去吧。」
虞仲鈞就任由她攙進書房，見她關上門，才緩緩道，「……你這一步有把握嗎？」。
「盡人事，听天命罷了。」虞若詡在端硯里倒了些水，扶著袖子開始研磨，「爹爹那邊如何？」
虞仲鈞一臉凝重，「定遠侯還沒松口，不過今天倒是肯見我了。」
「這樣磨下去，可能銀子還沒到，河北河南已經是餓殍遍野了。」
虞若詡恨恨道，腦海浮現出昨日攔在車旁的那些蘿卜纓子一樣的孩子，「現在只盼望世子爺說話算話。」
父女倆都心事重重，整個書房陷入了沉默。
直到用過了晚飯，虞若詡才強打起精神，繼續幫虞仲鈞整理今天的公函。不過耐不住瞌睡蟲侵襲，她眼里的字越來越模糊，差一點連筆都握不住了。
背後像是有人拿了一件衣服蓋在自己的身上，虞若詡恍惚間好像看見岳子容繃著一張俊顏，手里攥著一把戒尺向她走來。她心里一驚，「騰「一下坐起身，朦朧道，「子容師兄我錯了，我馬上……「眼前忽然天旋地轉，夢里的鶴川書院變成了虞府的書房，而她趴在書桌上，虞仲鈞站在一旁，雙手還搭在她的肩上，一副正在為她披衣服的樣子。
「爹爹……「她回過神來，不由得有些緊張，」我……「
「你今天太累了，早些回房休息吧。「虞仲鈞嘆了口氣，撫了撫她有些汗濕的額發，「這些公函明天整理也不妨事的。」
「……是。」虞若詡像是被看破了秘密一般，面色有些尷尬，連忙起身道，「那爹爹也早些歇息。」說完就連忙推門要走。
還沒來得及合上門，就听見虞仲鈞輕聲道，「女兒，你叫婕妤娘娘忘了，可是你自己能忘得了嗎？」。
虞若詡心里一痛，竟是連邁開步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半晌，她才回答道，「我只是在夢里記得他罷了。「
若不是在夢里，她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