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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飛檐重樓,鐘鳴鼎食之家。醉臥燈里,惆悵失意之人。

午後,紛飛的大雪依舊沒有停息,雪中佇立著的烏黑漆木大門、與發亮的碧瓦重檐,共同湊成一幅靜謐的畫卷。匾額上寫著方正的金字︰「鎮國公府」。

鄭靜明走進這扇黑色大門,身後的僕從小廝各個面目肅然,一聲不響地低著頭跟隨在後。

鎮國公長子、三子、次孫鄭仲明皆戰死後,從前的朱紅大門便被刷上了黑漆,給這座府邸更添了一分肅穆之感。

雪下得急,掃雪的從人尚來不及掃淨,靴子踏在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響,地上留下一串串整齊的腳印。

鄭靜明快步踏上丹樨,推開門,里面一個白發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坐在案後,手里拿著一幅畫,正在認真的看著。他的座前,跪坐著一個紅襖金裙的妙齡少女。听見門響,老人和少女一同回過頭來。少女甜甜地喚道︰「大哥,你回來啦!」

鄭靜明微笑道︰「紫歆,你也在?」

鄭紫歆撇撇嘴︰「祖父正考察人家的功課呢!說是,天分有余、勤勉不足,不及三哥一半!」

鄭靜明冷哼一聲︰「那是自然。你三哥雖然胡鬧,總還知道輕重,讀書作畫從未荒廢。哪像你,越大越不成樣子,女孩子家,整天揮鞭弄棍,打雞罵狗,全無大家淑女風範!虧你忝居什麼‘京城雙姝’之位,呂家小姐何曾如你一般,不學無術、全無儀範?」

「祖父,你瞧大哥,他總這樣!」鄭紫歆紅著眼圈,委屈地滾進老人懷里。「孫女畢竟是鎮國公府之人啊,除了我跟三哥,哪個不是功夫好手?孫女縱是玩得過些,打了幾個小蟊賊,也是不想落了咱們鎮國公府的威名啊!」

老人正是鎮國公鄭季雷本人,他咳了一聲,嗔怪道︰「你大哥沒冤枉你,你瞧你,多大的姑娘了,還在祖父跟前撒嬌?」

鄭紫歆縮著頭,撇著嘴,不再說什麼。

鎮國公笑道︰」傻丫頭,你去吧,你在書畫上面有天分,莫浪費了。祖父跟你大哥還有話說。」

鄭紫歆低著頭往外走,經過鄭靜明時,朝他做了個鬼臉,不等鄭靜明訓斥,一溜煙跑了出去。

鎮國公指著面前的蒲墊,道︰「坐。」

鄭靜明腰背挺直,跪坐在墊子上,道︰「祖父,對于今日之事,您可有話要問孫兒?」

「你不是沖動莽撞之人,」鎮國公拿起案上茶盞,吸啜一口,「你今日這般做法,定有你的道理。所以……,祖父在朝堂之上,未發一言。回到府中,一樣不會多問一句。你只管按照你認為對的方向去做。咱們鎮國公府忠心于陛下一人,多年來不曾參與任何黨派之爭,雍王也好,蜀王也罷,無論誰佔了上風,都無關緊要。我們看重的,只有陛下。祖父相信你心中有數,也相信你不會忘了我們的初衷!」

鄭靜明點頭,微笑道︰「祖父看得透徹。孫兒多謝祖父信任。」

鎮國公笑道︰「縱觀整個京城,世家大族小一輩人中,你是拔尖的,你又是世子,祖父對你尚不放心,還能信任何人?」

鄭靜明鄭重地低頭拜道︰「祖父,孫兒不會令您、令鎮國公府蒙羞!更不會讓父親、三叔和二弟的血白流!」

鎮國公眼中蒙起一層水霧,他看向窗外,庭院中雪花無聲,默默傾蓋了一切……

這時,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愉悅的聲音說道︰「祖父,祖父,听說,小妹要定親了?」

一個面帶喜色的錦衣青年推門而入,見到鄭靜明,吃了一驚,連忙斂身行禮︰「祖父、大哥!」

鄭靜明眉頭鎖起,不悅道︰「多大的人了?早已娶了妻室,仍是這般莽莽撞撞?祖父的書房也是你闖得的?」

青年搓著手,局促地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

鎮國公微笑道︰「難得你這猴子,也知道怕個人。澤明,你過來坐吧。」

鄭澤明抬眼瞧了瞧自己的大哥,見後者不再怒瞪著自己,這才溜過來坐下,解釋道︰

「祖父,孫兒只是听說紫歆的親事有了眉目,一時情急……」

鄭靜明收了怒意,向鎮國公求證︰「真有此事?祖父看上的是何人?」

鎮國公道︰「豈是祖父看上了誰?是你們那個傻妹子自己看上的……」

「是玉欽?」鄭澤明聞言,笑得合不攏嘴,他與徐玉欽是知己好友,如果他能成為自己妹夫,自然是親上加親,在一處玩樂也更加方便。

「徐家二公子?」鄭靜明有些不認同,「他年長于紫歆七歲余,又非靖國公府世子……」

鎮國公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雖非世子,但難得是個勤奮上進的年輕人。他生于貴冑之家,卻並未坐享富貴,等閑人生。听聞他外出游學三載,遍訪文士隱者,諸多名家大儒,均對其贊譽有加。最難得是被紫歆那孩子,瞧上了眼。」

鎮國公面上露出微笑︰「能有個人,幫你們拘束你們妹子的野性,你們也該偷笑了……」

鄭靜明與鄭澤明皆笑了起來。

鄭澤明問道︰「玉欽已經向祖父提親了麼?怎麼我這個至交好友卻未曾听他露過風聲?」

「此事只是我與靖國公兩人私下議過,並未正式定下。」鎮國公道,「還要問問兩個孩子的意思。」

「這還有什麼好問?玉欽跟我那般要好,自然沒有什麼不願意的。紫歆更是,玉欽走了三年,她就念了三年,巴巴地還去人家路上堵著……」鄭澤明險些說漏了嘴,見大哥朝他看來,連忙捂住嘴巴,一雙眼楮滴溜溜地轉,生怕被大哥听出了什麼。

「你仔細看著你妹子,莫鬧出了什麼亂子,讓人家靖國公府看了笑話去。」鎮國公囑咐道,又說,「你妹子那個性子,也難當一家主母,若當真成就此姻緣,也是一樁美事。只是,此事急不得,紫歆畢竟才十五,咱們家里就這麼一個女孩兒,祖父也舍不得她太早出嫁。」

鄭澤明和鄭靜明連忙躬身應「是」。

而此刻的靖國公府,與鎮國公府的肅穆莊嚴不同,主院的廳中不斷有笑語聲傳來,紅彤彤的炭火燒得極旺,丫鬟們來回穿梭,奉上點心、茶水、蔬果等物。

徐玉欽立在其母身後,听其母馮夫人笑道︰「這回姐姐帶文茜來,可得多住些時日,咱們上回見面,已是六年前,姐夫赴川府任職後,咱們姐妹想見一面實在太難。」

馮氏的姐姐吳夫人笑道︰「正是,這回我們娘兒倆過來,除了來看你,讓咱們姐妹團聚過個新年,另有一個目的……」她湊在馮氏耳邊,悄悄說了。

馮氏道︰「開年選秀?」

說罷,回轉頭來,上下打量著姐姐的女兒、她的外甥女吳文茜,笑道︰「一轉眼,文茜也成了大姑娘了!嘖嘖,瞧瞧這小模樣,真真是可人兒疼!」

一番話,說得吳文茜紅了臉,吳文茜羞澀道︰「姨母謬贊,文茜資質平庸,不知禮數,還望姨母多多指點。娘親早告訴過文茜,說姨母乃是懿德典範。文茜若是有幸得姨母指點一二,便是一輩子受用無窮了。」

馮氏轉頭笑道︰「玉欽,瞧瞧你文茜表妹,這小嘴,是不是比蜜還甜?」

這時,一個身穿秋香色遍地金狐狸毛滾邊綾襖、夾棉紫金馬面裙的婦人走了進來,她手里拿著一本冊子,身後跟有兩名打扮體面的婢女,上前笑道︰「姨母跟表妹來了,娘是真高興,茵娥在外面都听見娘的笑聲了!」

馮氏見她來,笑道︰「老大媳婦,伶人可到了?」

這婦人正是徐玉欽的大嫂,靖國公府涇陽侯世子夫人梁氏,她笑道︰「是,雪天路滑,媳婦生怕請不來薛先生,誰知她一听說是咱們府上相邀,立即便應允了。」

「薛先生?」吳夫人問道,「可是那個潔烈名伶薛清霜?」

梁氏笑道︰「正是。想不到,大姨母遠在蜀地,也听說過薛先生之名?」

吳夫人道︰「她的故事,就是蜀地也在流傳。官家太太們皆對她評價甚高,雖她出身不好,但也算是個節烈女子。不為旁人權勢所動,為給死去的情郎守節,拒絕權貴之士求娶,她自毀容顏,更喝下至寒之藥,終身不得有孕,以絕了那些人的納娶之心!這樣的節烈,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馮氏被她說得有些傷感,頷首道︰「是個可憐人。紅顏命薄,這句話果然不錯。據說,她曾經‘艷絕京城’,誰知,最終卻落得個樣貌全毀的下場。現在她這般模樣,各府夫人們仍是以能夠請到她上門演出為榮。」

梁氏笑道︰「茵娥請來了薛先生,怎麼娘跟姨母反而不高興起來?要不,茵娥叫人送薛先生回去?」

「去去,」馮氏被她說得笑了,「走,大姐,咱們去見識見識這位薛先生?」

吳文茜道︰「既她面容有損,會不會看起來很嚇人?」話問得似是眾人,眼楮看向之人,卻是徐玉欽。

徐玉欽撞上那清澈而大膽的目光,愕然片刻,方微笑道︰「表妹不必擔心。我曾在鄭家見過這薛先生一次,她全程戴著面紗,不曾摘下。」

吳文茜這才放心地笑道︰「這便好。文茜膽子太小,倒讓二表哥跟姨母、大表嫂見笑了……」

眾人皆笑了。

徐玉欽道︰「姨母,母親,大嫂,表妹,玉欽是個粗人,也看不懂那些戲文,就不陪著去瞧戲了,失陪。」

吳夫人笑道︰「我們娘倆一來,倒拘著你一上午,你去忙你的吧。」

徐玉欽不令僕從跟隨,獨自走出主院,走到一顆枝頭掛著冰凌的樹下,捂住胸口,低頭喘息。

紅顏命薄……

母親說起這句話時,不知為何,他的心隱隱作痛。

一個清冷而美麗的人影浮現在眼前,若紅顏果然命薄,她那樣的容色,未知今後結果如何?

跟隨雍王,做一個寵妾,會否成為她最好的歸宿?

他搖著頭,暗暗咒罵自己︰「徐玉欽,她歸宿何處,與你有何干系?為何自從見到她那一日起,你就變得如此婆媽?你還是那個一心只讀聖賢書、不酬壯志勢不成家的人麼?」

他狠狠一拳擊向樹干,樹上的積雪撲簌簌地落了滿頭……

鄭澤明帶了三五個同窗來尋他喝酒,席上,他一語不發,只一杯接一杯地狂飲,怎麼也勸不住。

最終,他醉倒在幾案上,鄭澤明那些早準備好、想要問他的話,竟沒機會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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