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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極無聊,更悵恨流光之漫漫,金獸爐中緩緩升騰的裊裊青煙,也惹人渴睡,從嘉雖然努力睜大眼楮,也漸漸抵不住倦意。

正這個時候,忽然听見廊下一陣紛亂,有腳步聲冬冬響起,一名僕婦的聲音也顯得大了,說道︰「小姐,你可別亂跑。哎,花廳里有貴客,不能進去!」

從嘉心想,難道是周薔來了,怎麼動靜恁大,全沒有閨秀風範,沒奈何也只好危襟正座,打點出十二分的精神。卻不料,從門外咕咚咕咚跑進來的,卻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她頭上梳著一對丫角,身穿湖水綠的短衣衫褲,雖然年紀幼小,白皙俊俏,眉目分明,竟然有著異乎尋常的美麗。

小女孩兒手中拿著一把石子,身上班班駁駁的盡是灰塵,看到從嘉,也不害怕躲避,徑自朝他走了過來,還開口問道︰「你是誰,我怎麼從未見過你?」

這一張口,聲音清脆悅耳,還有些女乃聲女乃氣,從嘉不覺想笑,說道︰「我叫從嘉,你呢?」

小女孩兒對他皺了皺眉,這般嚴肅的神情,卻只顯得可愛,她說道︰「原來你姓從?真是新鮮。」說著話,她指了指自己,再道︰「我叫周薇。」

從嘉困意全消,他也曾听說過這個名字,因笑道︰「這麼說,你就是周二小姐。」

周薇微微一點頭,揚起臉來問道︰「你就是他們說的貴客,我看你倒很順眼。」從嘉簡直要撐不住笑意,強忍著道︰「多謝周二姑娘夸獎。」

周薇對他伸出手,再問道︰「你會玩石子麼?」

從嘉瞧著她攤開的手掌,里面是幾顆小指大的鵝卵石,已經磨得光滑,問道︰「石子也能玩?」

周薇道︰「那當然,你沒玩過?那我教你。」

說著,她蹲去,將石子在地上一撒,拈起一個,高高拋起,對其余石子伸手一抓,再穩穩接住落下的那顆,瞧著從嘉道︰「便是這樣,你學會了麼?」

從嘉擼袖提襟,按著周薇的樣兒抓子拋接,瞧著容易,做起來卻著實困難,不是抓了沒接住,便是接了沒抓住,最後還被一顆彈起的石子砸在小指上,其痛不堪。

周薇嘆了一聲道︰「你可真笨……」她後面似乎還有話未說,忽然听見周宗喝道︰「小薇,誰許你進花廳來?還不快快出去!」

周薇回頭看看,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再對從嘉笑道︰「我要走啦,下次再找你玩。」一邊說著話,一邊穿過人叢,一溜煙的跑遠。

從嘉站在當地,卻十分尷尬,方才與周薇一場游戲,弄得衣衫有些皺,下襟還沾了一點泥土,顯得有些狼狽,他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忽听周宗身後發出一聲輕笑。

他尋聲看去,見是一名紅衣少女,長裙曳地,廣袖輕斂,身上也不知是薰了什麼香,味道極是濃烈,最奇怪的,是她頭上還帶著水紅色面幕,其長至肩,將容顏完全遮蔽。

周宗引見道︰「勞殿下久等,這是臣的長女周薔。」

他看了看女兒,再看了看從嘉,覺得這兩人各有奇怪,竟不知道說什麼好,暗暗嘆息了一聲,在兩人落座後,便默默走開,並將僕從們都打發到廊檐下去了。

一時間,又是長久的沉默。從嘉悄然看向周薔,輕輕咳嗽了一聲,見她仍無反應,只好說道︰「周姑娘,難道我們便一直坐下去?」

周薔淡淡說道︰「你待如何?」她的聲音顯然是刻意修飾過,顯得有些沙啞,從嘉一怔,便說道︰「你想必知道,我此次前來拜訪,所為何事。」

周薔像是和誰賭氣一般,偏過了頭,不理會他。從嘉悠悠的嘆息著,問道︰「想必,你也是不樂見這門婚事的吧?」

他這句話,倒讓周薔一震,她的面幕有些抖動,停了一會兒,才說道︰「難道你也是?」

這一次,她的聲音變得清亮,從嘉倒沒留意,沉重的點了點頭,終于說道︰「實不相瞞,我心目中有個愛戀極深的女子,也曾互訂終身。」

「那你還來這里做什麼?」周薔的聲音冷冷的,顯然是動了氣,從嘉站起身來,說道︰「父母之命,難以違抗,我也是沒有辦法。」

周薔輕輕吸了一口氣,又道︰「你所說的女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從嘉道︰「我也不曉得,只知道她姓黃。」

周薔再一次的震動,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從嘉看了有些害怕,連忙說道︰「周姑娘,你,你不要生氣,我對你說這些話,絕不是存心冒犯。既然我父皇和你父親已訂了婚約,我自然會依從,不會讓姑娘名節受損的!」卻不想,他這番說話,讓周薔的身體顫抖的更加厲害,她伏在幾案上,雙肩微動,拼命隱忍的聲音,仿佛是她壓抑的哭聲。

從嘉欲待上前安撫,又覺得不妥,想說什麼話來勸慰,一時也找不到話題,終于不知所措,半晌,他的眼中也有淚光閃動,淒然說道︰「周姑娘,你若是再哭,只怕我也要哭了。」

隨著他話音將落,周薔的面幕「呼」地揭起,一張盈盈笑顏展現面前。從嘉驀然呆楞,便听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笑笑說道︰「你這笨瓜,只想著姓黃的,難道就忘了,有人叫做‘娥皇’麼?」

喜悅來得太快,倒讓從嘉難以適應,他目光呆滯的看著對面的少女,她頭上發髻半偏,將墮未墮,也只用一根直身玉簪別住。其余大部分散發並不梳起,如流雲般披拂在背後胸前。

她身上是一件淡淡的紅色羅衣,只在裙邊幾處繡上了荷蓮圖案。雖然這妝容十分素淡,卻有一種骨清神秀,如洛水神仙般的天然之美,從嘉抖抖的伸出手去,觸上周薔滑潤面頰,猶不自信地問道︰「黃姑娘,真的,真的是你麼?」

周薔雙眉輕顰,目中仍有淚光,說道︰「我還以為,你真的忘了我呢。」

從嘉微笑,點點頭,走了過去說道︰「你可騙得我好苦!我還以為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呢。」

周薔在面上刮了幾下,羞他道︰「難為你還是個皇子,這麼久了,竟然找不到一點線索,也真是夠笨。」

一語猶未了,她輕盈柔軟的身體已落入從嘉懷抱之中,四目交凝時,從嘉的眸子精亮璀燦,直令人不能逼視。她倒有些怕,笑笑說道︰「快把眼楮閉起來,別這麼看著我。」

「該閉眼楮的是你。」從嘉的笑容里有了一絲狡黠,未等周薔有所反應,他已脈脈地吻住她的雙唇。似有無盡相思,難以言表,盡化入灼熱的一吻中。

過了半晌,從嘉才漸漸放松,他仰天吸了口氣,忽而一聲長笑,意氣風發。

周薔面上染了緋紅,輕捶他胸口,羞澀說道︰「這是我家里,難道你要讓下人們看笑話?」

從嘉朗然一笑,他托起周薔光潔下頜,目光在她面上巡尋不已,終于再次俯下頭去,在雙人神思昏昏時,他喃喃說道︰「怕什麼,你快要和我成婚了,還擔心什麼閑話?」

他此時的喜悅,更加難以言喻,回想前事,當真恍如夢幻,如今大夢忽醒,想不到竟是完滿結果。他在心底里笑出來,手臂加勁,更緊的箍住周薔的縴縴腰肢,仿佛怕她再次消失.

當時江南習俗,婚娶大事需經過納采、問名,乃至納吉、親迎等六禮,何況皇家婚事,諸般瑣碎,無論如何,也需得數月,這般一來二去,直到保大十二年的三月,才將諸事漸漸辦妥。

而在這段時日里,從嘉與周薔便要避諱嫌隙,不可再次相見,這雖是應當應分之事,但對于從嘉來說,卻實如煎熬。好幾次他路過周宗府門前,想著伊人芳影,明明近在咫尺,卻反而如天涯般遙遠無期,便不覺郁郁心焦。

好在他是個醉心于詩書的人,僅是讀讀寫寫,也可以消磨時光。于是,他在書齋中停留的越來越長,常常是掌燈後很久,他才回到自己的寢宮。

每日皓首窮經一般的研讀卷冊,不過是為了忘卻思念,而這般無盡相思,卻更如生根的野草,日甚一日的在心底悄然滋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一天,他正讀著《洛神賦》,子建筆下的美麗佳人,卻漸漸變成周薔的模樣︰她又何嘗不是明眸皓齒,何嘗不是凌波微步。其徐徐清音,款款笑言,便是洛水神仙,亦似有所不及。

他索性拋了書,抽過一張宣紙,提筆上描畫起來。回想當時種種,猶如昨日,歷歷在目。

繪畫亦是他所擅長,此時情苗深種,運筆轉折更為用心。將將畫了個大概,硯中墨汁已盡,他頭也沒抬,吩咐道︰「添墨。」

過了半晌,不見人影,他又喚了一聲,才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一人悄悄來到桌案邊,小心地拈起墨條,加水研磨,從嘉知是宮女怠慢,亦懶得訓斥。

直花了兩三個時辰,才將畫稿完成,畫中的周薔巧笑執扇,衣袂臨風,或似閑立,或似漫舞,眉目間的嬌憨神態,更是惹人愛憐。

他拎起畫紙,輕輕吹氣,正待題上詞簽,目光偶然轉側,見身旁宮女的羅袖皓腕,映襯著一環碧綠翠鐲。他尷尬的抬起頭,問了一句︰「怎麼是你。服侍我的宮人呢?」

自從有了上次的事,他便不常見到鳳兒的蹤影,即便他長駐書齋後,也是如此,他甚至以為她已調到其他宮苑,想不到還是在此遇見。

鳳兒看了看他,容色平靜,說道︰「我只是掌管書齋的宮女,看護殿下的僕從,並不在我職責之內。」

從嘉微笑道︰「你何需負氣如此?我可從未將你當做婢僕看待。」

鳳兒目光垂于地下,有隱隱光芒一動,問道︰「那麼,殿下將我當做什麼?」

從嘉似有所察覺,笑笑說道︰「你是難得一見的聰慧女子,不該問這樣不智的問題。」

鳳兒淡淡道︰「殿下說得也是。」說著話,悄然回首,眸光暗轉時,將一點哀愁掩蓋,笑了笑,又說道︰「只是,殿下的統馭之術實在不敢恭維,婢女跑去鳳池邊玩水,也不管束?」

從嘉微微一笑,並不在意,說道︰「宮女也曾是父母寶愛的掌上明珠,進宮為婢已夠可憐,何不讓她們過得開心自在一些呢。」

鳳兒笑了笑,心道︰「你的婢女何止是開心自在,簡直是有些無法無天。」她這話終于沒說出口,眼神已落在他的畫稿上。

從嘉看得出來,她對周薔的容顏凝視良久,才說道︰「你的筆法很是奇特,想不到只用顫筆也可畫得這般柔美。」

「可惜還未畫出她的神韻風采。」從嘉忍不住說道︰「你若見過她本人,便知我所言不虛。」

幾句話,贊嘆愛慕盡于言表,鳳兒心中有些感觸,連忙轉移了話題,指向畫稿的留白,問道︰「你準備題寫什麼詞句?」

從嘉微笑,說道︰「我昨夜填了一闋詞,用在這里正好合適。」說著話,潤了潤筆,再無凝滯,幾行秀麗字跡流于腕底。鳳兒湊過去看,見寫的是︰

雲一,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鳳兒讀到起初六個字,便被深深吸引,上闋才寫完,便忍不住贊了一句「佳妙」。可以想見的,秀發如雲只挽著一只玉簪,衣袂淡淡,羅黛輕顰,好似一幅白描的仕女,清新淡然。那種風姿綽約,端的無可比擬,周薔靈秀之美,于此顯而易見。

她亦是初解音律的,暗想︰前人寫佳人閨情,總免不了「粉淚」、「香殘」的雕飾一番,似乎若不如此,便不能顯示出妍艷,然而從嘉這篇小詞完全摒棄了這些東西,不也是情思婉轉,妙趣天成麼?

正默默吟詠,暗暗贊嘆,心中忽然又轉出一個念頭︰他寫周薔在相思,何嘗不是因為自己也在相思?這「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三句,難道就不是他自己的寫照麼?難怪他連詞牌也用的是《長相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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