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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風但覺腦子「嗡」地一響。

上光暗中攥緊她的手,宣布︰「你們是我親近之臣,應當了解此事斷不可行。各位于母夫人面前如何應對,想來不需我贅言。」

「徐偃王的女兒居然這麼做!」良宵訝異不已,「此女身份雖不微賤,可就算是冊立嬪妾,何來自薦的道理?」

「不僅如此。若君侯因此忤悖對宋國君的承諾,豈不失信于他國。」大夫廣思忖片刻,「……臣等明白了,屆時絕不持贊成態度。」

上光頷首︰「在那之前,此事最好保密。關于這一點,我不免要提醒你們︰注意你們周圍的人。你們要清楚,宣方之會時,魯國君的人馬

來得非常‘湊巧’……」

這話一出,大夫元與良宵俱是一震。

「我深知你們不易。」上光徐然吐露,「但我以你們為膀臂,以你們為依靠,一旦你們被傷被害,我亦不能獨全。所以,請你們在支持我

的同時,謹言慎行,保護好自己。名刀寶劍,勿教泥污所蒙。」

一陣沉默。

「是。」大夫元率先打破岑寂,「小臣惟命。」

良宵不語,只重重點頭。

辭別了君侯夫婦和公子服人,大夫元、公孫良宵與師雍並出鏡殿,沿著池畔散步。

三人各懷心事,誰都不開口。

「君侯還是說了出來。」終究是大夫元起首,「……魯國在那樣快的時間內糾集人馬,恰在君侯同陳、宋、衛三國約定的會期,跑到宣方

為難君侯。不難琢磨,準是我們之中有人不慎走漏了消息。」

良宵攙了師雍小心行走︰「沒錯。當初君侯派我二人出使三國時,強調過宣方的聚會,除了咱們四個,暫且不能讓旁人知曉;就連服人公

子,也是後來才由君侯安排介入的。但魯國卻在三國國君抵達宣方不多久就到了,即使他是輾轉從三國那兒弄到宣方之會的日期,又怎麼可能

一邊調配軍士,一邊趕得那般及時呢?」

「君侯大概抱著同樣的疑問很久了。」大夫元愁眉不展,「……可我們,今日竟被邀入往昔的禁地鏡殿。明明可以推想我們為泄密者

,他仿佛並不打算追查,反而將另外的秘密托付。君侯的做法令我感到慚愧。」

良宵猶豫了一會兒︰「元,你真的不懂君侯最後話語里的意思麼?」

大夫元道︰「何嘗不懂……」

「他認為並非我們的錯誤造成了這次意外,而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被某人利用了。」良宵咯吱咯吱地踩著路上的積雪,「那個人跟我們很

近,能夠輕易地刺探到我們的舉動,也能夠輕易地通過我們,威脅到君侯。」

「是的。多半是這個原因。」

「我會以此為戒,多加注意。我喜歡君侯用這種不存芥蒂的方式,讓我們體會他的處境。」

大夫元仰起臉,凝視蒼茫天空︰「在我心中,仍覺得辜負了君侯一次。唉……」

「歉疚是無用的。」一直作為听眾的師雍忍不住樂出聲,「你們一個欣慰,一個沮喪,反應大不相同,可惜,都沒能真正把握到君侯寄予

你們的希望哩!」

大夫元馬上接過話頭︰「因此,快點撥點撥我們啊,師雍。」

師雍搖手︰「點撥談不上。你們須始終記得,你們是君侯視作膀臂的重要人物,那麼他怎麼看你們,怎麼待你們,從以前到以後將有什麼

變化,不都很顯然了嗎?何必多思?據我所想,君侯這一席話的最終意圖,不是期盼你們尋找真相,或自我責備,而是期盼他和你們之間,甚

至你們互相之間都不要由于這件事滋生任何嫌隙。……你們是肢體,君侯是軀干,他相信你們,你們也得相信自己;他保護你們,你們也得保

護自己。這樣,你們便能不為外力左右,自立自強,成為晉國的下一代棟梁,協助君侯繁盛這片山河。」

大夫元痴痴地听完。

「有一點嫉妒了。」他半戲謔半認真地感慨,「我和良宵,雖然侍奉君侯的年頭最長,可在與君侯心意相通這方面,終不及師雍你後來者

居上哪。」

師雍做個手勢︰「我已目不視物,若是心再不能視人,何苦腆活世間?」

良宵嘻嘻哈哈︰「好啦好啦,多虧師雍開導,我胸中塊壘一下就沒了。走,走,走,喝酒去,朋友一起喝酒,越喝越快活!」

三人並肩挽手,冒著寒風,有說有笑地踏上出宮的甬道。

服人目送大夫元、良宵和師雍離開,下意識地握緊藏在掌心的羊脂玉佩。

「服人,拿去。」就在剛才,他的兄長上光叫住了他,將那枚能夠調遣三千「固士」的信物重新塞給他。

「不,兄長。」他第一反應是慌張地躲避,「不能這樣。」

上光微笑︰「傻孩子,太陰山下我就言明了這是贈你的禮物。物歸原主了。」

「‘固士’是保衛國君的武士,由兄長親自轄治最為相宜。」他一步步後退,堅持不收。

「我的精力,是有限的。」上光卻一步步走近。

服人局促不安︰「兄長,我從來不曾統帥軍隊。」

「別怕。」上光把他的左手撫開,置玉佩于他手中,「服人,‘固士’並非為我一個人存在的。他們要保衛整個晉國宗室。宗室穩固,則

國家穩固,這就是他們名字的由來。你明白了這一點,就肯定能當此大任。」

服人情不自禁顫抖著︰「兄長,我……」

「你能做到。」上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依舊遲疑︰「我能?」

「對。」上光不容他動搖,「我不會看錯我親手培養的你。」

「倘若,這是兄長的意旨……」服人在矛盾中掙扎。

上光愛惜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我的意旨,而是你的責任。服人,你長大了,你將是宗室里重要的一員,理所當然地要承擔屬于你的責

任;何況,你很有潛質,但你自幼受父親與我的蔭蔽,沒什麼可能去接受磨礪。……就算是最矯健的鷹,不去風霜雨雪中飛翔便不會知道自己

的價值。不要拒絕這個機會。」

「每個能襄助兄長的機會,我都求之不得!」服人咬一咬牙,「可萬一我……令您失望了怎麼辦?」

上光凝視著他︰「……你再逡巡下去,我真的要因你的優柔而失望了。」

服人噗通跪下。

上光扶起他︰「萬一我令父母失望了怎麼辦?萬一我令臣子們失望了怎麼辦?萬一我令民眾們失望了怎麼辦?服人,我有比你更多更沉重

的顧慮。那又如何?人生來即處于憂患。勇敢些,盡你所能,便無謂後悔。」

「……嗯!」服人充分掂出了那份重量,噙著淚答應。

「以十匹好馬作賭,你很快會為此高興的。」上光親自送他出殿,臨別時意味深長地最後來了一句。

「做不到吧。」服人心說。

……

現在,兄長的話應驗了。

初時的驚訝和緊張逐漸消褪後,服人發現自己感動之余,竟是異常歡喜。

他詫異地察覺到,他在又一次看到大夫元等圍繞于兄長身邊的近臣後,不復產生往日的自卑。

這些血緣上距兄長更遠甚至毫無關聯的人,在過去的歲月里,炫示著他們的文采武略,發揮著他們的聰明才智,為這個國家貢獻,為兄長

分憂,看上去「很有用」;可他,相較之下,他總是遠遠地看著︰父親在世時,遠遠看著兄長代父親驅馳于戰場;父親去世後,遠遠看著兄長

獨力撐持一國江山……他覺得自己「很無能」……

今天,他邁開了第一步。並且是舉足重輕的第一步。

向來不懈的學習鍛煉,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平素培養的志氣抱負,終于有了展露之所,將要十六歲的他,迎來了新的人生!

那一段被他人超越了的距離,他會以最迅疾的速度趕上!

兄長呵,讓我不僅成為你最親的弟弟,也成為你……最驕傲的臣子吧……

鼓起了信心風帆的服人,精神百倍地穿行在宮城的回廊上。按照每天的慣例,他要去陪母親仲任同進晚膳。

「君侯。」接近蘭堂時,一個女子從廊柱後閃出來,攔住了他。

他辨出那是寶音︰「你怎麼了?我不是兄長。」

「君侯!」寶音主動上前抓住他的衣襟,嘴里仍然胡亂叫喚。

「住手……」他並不欣賞她的這種做法,尤其是當著侍從們的面。可他的視線一接觸到她的模樣,著實嚇一大跳,後半截話就那麼咽回了

肚子里。

往常的寶音,特別熱衷于修飾打扮,整天琢磨的是如何在一個月內不重花樣地盤結發髻、搭配衣裳;然而眼下,這個女孩子蓬散著一頭青

絲,慘白著一張小臉,唇凝紫血,腮陳淚痕,像個陰郁的女鬼,滿目悵怨地浮在他面前……

「你忘記我了嗎,君侯?」她一張嘴,便是使他莫名其妙的問題。

服人愣了一愣︰「啊?」

寶音扯起他的袖子連連晃蕩,好像那能教他答出她稱心如意的答案似的︰「君侯!君侯你恨我嗎?」

「你做了什麼?」服人品出她表現的怪異,盡量不刺激她地輕輕抽出袖子。

寶音遭他擺月兌,扭過頭去垂淚道︰「我一心侍奉君侯,何曾有錯?君侯你好狠的心!」

「醫師!」服人轉身,吩咐侍從,「去請醫師!」

侍從們答應著,躬身欲退。

寶音猛地抬起頭,瞪大雙眼︰「君侯,你要他們來害我!」

服人斟酌了一回,耐下心解釋︰「寶音,你大約病了,我……」

話音未落,寶音拔腳沖向侍從們,像只瘋了的貓,朝著他們一通亂抓亂打︰「滾開,惡毒的蛇!不許踫我,也不許踫我的孩子!……君侯

,你不救我麼?!你丟下我們不管麼?!」

侍從們措手不及,又反抗不得,一時被她盡數撓傷。

服人見狀,趕忙從背後掣住寶音的兩肘,死死箍牢︰「寶音,你究竟怎麼了!」

寶音一邊拼命掙扎,一邊淒厲地哭叫︰「求求你,求你保護我和孩子!」

服人無計可施︰「你醒醒!快醒醒!」

鬧得不可開交之際,母夫人仲任聞訊趕至。

「哈!」寶音一覷到仲任,也不哭了,也不叫了,踢蹬在半空的雙腳穩穩朝地上一站,只將仲任從頭到腳打量,「你來了!」

仲任驀地停下,打個激靈︰「寶音,你著了魔嗎?」

寶音充耳不聞,突然手一揚,指著仲任︰「君夫人,……還我命來!」

「你是……誰?」仲任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二十五年前的故人!」

「天哪。」

痊愈不久的母夫人,再度昏暈倒下。

「側室,是如何一回事?」臨風擷玩著棋子,故作悠閑。

上光專注地盯住棋坪,落下一子︰「……就是那麼一回事。」

「哦。」臨風遲遲不接下一著,「就是哪一回事呀?」

「就是那一回事呀。」他模仿她的語氣重復。

「不願意說?」她沒放棄。

上光略一清算棋坪旁的籌箸︰「你連輸四局了哦。」

臨風索性推開棋坪。

上光不急不惱,放了棋盒,慢條斯理地端起水來喝。

「我嫉妒了!」臨風直直看著他。

上光險些教一口水嗆在嗓子眼兒。

他狼狽地咳嗽了好半天︰「你……」

「心里很疼。」臨風落寞地垂下眼睫,「從你告訴大家的那一瞬間起,我心里就很疼。」

上光慌了手腳︰「風兒,我逗你呢。你當真干什麼!」

臨風飛快地抹了一把眼角,哽哽咽咽︰「我也沒辦法……」

她委屈得跟個小孩子似的,上光忍不住好生憐愛,繞過幾案,要過去摟她,結果被她先撲進了懷里。

「好了,好了。」他撫著她的長發,溫言軟語,「怪我好奇要看你的反應,卻決非故意隱瞞。本來是不值你掛心的小事,你哭得我都難受

啦。」

臨風不管三七二十一,眼淚洇濕他胸前一大片。

「吶,餞別顯他們的前一天夜里,我不是被母親召去,很晚才回來嘛。」上光和盤托出,「實際上,是寶音要求當著母親和我的面,稟告她下午時撞到了你與顯在一處。她覺得顯的求婚是想堵她的口,因此她寧死也不肯順服。然後她自薦為我側室,說這樣就可以永遠留在母親膝下,不必出嫁別府遠地。……母親很為難,答應她詢問眾親近臣屬的意見後,再作安排。你千萬別心存芥蒂,母親沒對身為中宮的你提起,冊立側室,眼看是不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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