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風略作猶豫,掀簾進來︰「忙來忙去,反而沒睡意啦。也好,聊一聊權當歇過。」
「……比起你的故國,這新家是不是要冷了許多?」蘇顯撩起帷幕,看看戶外鉛沉沉的雲塊,「……好像快要下雪了似的。」
臨風月兌下裘衣,遞給蘇顯︰「穿上吧。」
蘇顯一哂,並不去接,只從面前火堆上的酒尊內舀起熱酒,自斟自酌︰「我不需要那個,相比之下,用酒御寒更為有趣。」
「別喝太多酒,對你身體沒有益處。」臨風奪下他把玩中的玉盞。
「你害怕麼?」蘇顯反手握住她的腕子,「身體是我的,生死由我,你為何害怕?」
臨風既不掙扎,也不說話。
蘇顯嘆息著,松開她。
「原來你也是這麼想的。」過了好半天,他才啟口,「原來你和他們一樣,以為我的心疾,是殺了那陳國大巫巫咸而得到的天罰。哼,可
笑。」
臨風凝望他,不由自主地泛起酸楚︰「你以前是那麼活躍……你是因為要救我,才殺了巫咸……」
蘇顯打斷她,佯怒道︰「其實我的父祖皆有此疾,我不過運氣好,也沒逃月兌罷了。和巫咸沒關系,和你沒關系,和誰都沒關系。……難怪
你這些天見到我,都是一臉愧疚難過,我很不高興,我可不要自己成為你的心結。」
「唉。」臨風捂住嘴,眼圈紅了。
「你啊……」蘇顯最看不得她這般模樣,早軟了心腸,柔了嗓音,「別想太多,顧惜你那遭過百般折磨的身子最重要。哭哭啼啼的你,我
不喜歡。」
他重新拿起銅爵,灑月兌地一飲而盡︰「人嘛,身如器,魂如酒,酒不會永遠待在器皿里,所以魂不會永遠待在身體中,當然了,人便不會
永遠活在世上。我得意過,失意過,現在意氣平寧;活著嘗過了做人的種種滋味,就算立刻死去,又有何畏懼?」
臨風聞得,愈加覺得悲涼,快要墮淚。
蘇顯起身,坐到她旁邊︰「好了,不論這些。不妨實話告訴你,為防心疾發作而休息是個借口,我這麼做全是想與你私下相處哪,誰教上
光把你護得緊緊的……」
「敷衍得一點兒都不高明。」臨風嗔怪。
「淚珠滑出來了。」蘇顯抬起手,用袖角輕拂臨風的面頰。
兩人多時無話,最後,相視會心一笑。
「我……」蘇顯正欲啟口,孰料寶音不等門外守候的宮人報稟,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眼前的一幕,令徐偃王的女兒呆若木雞。
沒過多一會兒,她帶著又驚又喜又尷尬的神色,既不行禮,亦不問安,旋過腳跟,卷起一陣風再度刮出了屋。
離館舍很遠了,寶音的心還在使勁兒跳。
剛才那是撞見了什麼呢?
身為君夫人,卻和別的男子挨得那樣近,說說笑笑,拉拉扯扯,毫無忌憚!寶音一邊鄙夷一邊慶幸,原本是去找薰爐的,結果倒遇到了那
麼意外的一樁事……
她慌亂而歡悅地整理著自己的心緒,發現當前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教上光得知她的收獲。
不過她沒愁上多大工夫,遠遠地,上光一行的狩獵隊伍滿載歸來。
「寶音,你怎麼在這里?」服人趨前詢問。
「奉母夫人之命,來向君侯及公子稟告她老人家已完全恢復精神。」寶音一觸到服人車後上光的目光時,頓把雙頰燒成滾燙,埋下頭胡亂
尋了個理由,恭恭敬敬地回答。
上光信以為真,舒開眉頭︰「太好了。」
烈月眼尖,一眼認出了寶音︰「徐贏氏的女兒!……天哪,她竟被收留在晉國宮中嗎?」
「她為晉所俘後,被我母親看中,故而侍奉我母親左右。」上光解釋。
烈月听說,大有不滿︰「沒記錯的話,她當初險些射傷晉侯。這種人留在太近的地方,未免危險。」
上光頷首。
「僅僅是個孩子。」他的車子經過寶音所站的地方,這六個字煙般輕淡地從他口里吐出,卻石般沉重地砸在她心上。
都過去了整整的三年,她在他心目中,卻依然是個孩子……
「君侯!」她一咬牙,沖他的背影大喊。
上光不曾回頭。
因為在他前方,他的夫人臨風與宋國君蘇顯正迎接著他們。
「夫君。」臨風展露笑顏。
上光下了車,挽起妻子︰「你沒休息?太傷神了。」
烈月、景昭也過來寒暄。
宋國君蘇顯則沖弟弟公子熙招招手,公子熙順從地立到兄長身邊。
「熙,你瞧這位徐嬴氏的女兒漂亮嗎?講實話。」蘇顯提高音量,突如其來地道。
所有人停下交談,詫異地盯著兄弟倆。
公子熙大驚,繼而大窘。
「唔……」好半天,當弟弟的才囫圇回答。
「窈窕嗎?」蘇顯追問。
公子熙局促不已︰「誒?哎。」
蘇顯滿意地揚起唇角︰「很好。我適才偶然得見徐嬴氏,也情不自禁要贊她姿容出眾,舉止端莊;轉而想起你老大不小,尚且無有妻室,
今日為兄就代你開口,向晉國求婚,請晉國君準許將徐嬴氏嫁予你。」
公子熙嚇一大跳︰「這個……」
「別傻了,這種時候就是要先下手。」蘇顯諄諄「教導」,「你不娶,便要將大好良機拱手讓人了!……你想清楚,願與晉國宗室聯姻的
人要多少有多少,只可惜他晉國並無適齡宗女待嫁,這徐嬴氏雖非晉國女兒,卻也是徐子之女,並受晉國母夫人重視,與姬氏宗女沒多大區別。何況,她又是位麗人……」
趁這當口,公子熙偷眼將寶音覷了個夠,的確像兄長所說的,她青春如初生蓓蕾,嬌艷似凝露香花,求其為妻,不失為美事一樁。
念頭如此一動,公子熙口中只剩下一味地唯唯贊同。
除了烈月不屑一顧,臨風微現憂色外,眾人全被蘇顯 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利害分析惹笑。
「實乃喜事。」景昭率先表態,「光顯二君原本交好,若是晉宋又結婚姻,兩國勢必世世相善。」
蘇顯得意︰「那自然。我還盼著晉侯誕育女兒,好給我的鮒祀也定下妻子哩。……晉侯,徐嬴氏既受母夫人的寵愛,請你記得向母夫人表
達我宋國的求婚誠意,好教佳偶成就!」
「一定。」上光欣然應允。
這回,眾人盡皆前仰後合,閉不攏嘴了。
「母夫人!」寶音幾乎是撲到仲任腳下,號啕大哭,涕泗滂沱,「母夫人!這是陰謀!」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野,教她疏忽了在仲任房內,另有旁人存在。
「母夫人!我沒辦法,只能不顧廉恥地來求您!我絕不能嫁到宋國!」她一個勁地抽噎,一個勁地哀告,「君侯被蒙蔽了,君夫人她……
「寶音,住口!」仲任攙起她,詫異又責備地道,「太不像樣子了,你沒看到有客人嗎?別這麼無禮!」
寶音拭目,終于注意到一位華服青年愕然注視著她。
「這是司徒的庶長子大夫廣。」仲任介紹,「他聞得我染了小病,代司徒來探問我。你們是第一次會面吧?」
大夫廣搶著答話︰「徐子佳人,倒是極有名的,小臣早听到風評了。」
寶音難以為情,正待移過眼光,又不覺心中一跳,感到大夫廣的面容好生熟悉,可她憶不起哪里見過。
「你且退下。」仲任說,「我與大夫廣尚在談話。你有何委屈,等一等再講。」
寶音怏怏而出,頹喪地坐到後院石階上。
她抱著石階旁冰冷的柱子,思想起自己即將面對的未來,抑制不住一**心潮起伏;考慮到自己任人擺布的命運,又把持不了一潮潮酸苦
迭翻,淚水不停地順了細滑的雙頰滴落地上,都快積成兩汪小水窪。
……
毫無頭緒。
宋國君的幾句話,就帶給了她無妄之災,唯一的救命稻草仲任,能否拯她出月兌困境?依照眼下情形,局勢不容樂觀。
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呢?!
「佳人就是佳人,哭也哭得好看。」
她吃力地撐開紅腫的眼皮,朦朧中看到大夫廣的身影。
「我那會兒好像妨礙了你向母夫人報告一件有趣的事。」大夫廣抱著臂,玩味地上下掃視著她,「……我很好奇,會是件關于君侯與君夫
人的什麼事?你能滿足我的這份好奇心麼?」
寶音拉開和他的距離︰「我同您,不相熟。」
大夫廣有所預料,對這個問題滿不在乎︰「佳人,你這就不懂了。莫非你以為,在宮闈之中,還有敵友的區別?哦,應該說,在這世上,
根本不存在親或仇,只要能夠使你得償所願,每一個人都是你通往目的地的鋪路石而已。」
「我是你的鋪路石,還是你是我的鋪路石?」寶音琢磨了一刻,尖銳地提出。
「哈。」大夫廣拊掌,「互相吧。你只要告訴我你將向母夫人揭露的秘密,我就給你個主意,這對你很公平。」
「你會得到什麼好處?」對舉目無援的寶音來講,這交易確實令人垂涎,但她留了個心眼。
大夫廣遲疑了須臾︰「呂姜氏的不利,于我有利。」
寶音張大嘴,半晌方緩過神。
「與您相見的緣分,來得太晚了。」她確定她攥住了真真正正的救命稻草,不,準確地說,是登上了安然渡河的大船……
一邊是晉國母夫人的病況不再,另一邊,經過了三年離別再相聚的人們,即將面對又一次的離別了。
啟程的最佳吉期,根據十日前佔卜的結果,恰是仲任蘇醒後的第二天。為了準備餞送各位朋友,盡管前夜未得挨枕,上光仍強打精神,忙
得目不交睫。
掌燈時分,他總算得了點空閑,來到臨風房中與她共進晚膳。
「今天……」臨風為他盛上羹湯。
「恐怕得耽擱到半夜了,你早早睡吧。」上光歉疚地道。
臨風放下牙箸︰「我想和你說話。」
「嗯?」上光研究她的神色,「風兒,你有煩惱?」
「我……」臨風下定決心。
「君侯,母夫人急召!」節骨眼上,剛打開的話頭「及時」被截斷。
上光霍然起立,火燒火燎地就要趕去,卻剎住步子,還望臨風。
臨風擠出個笑容︰「我等你。」
「我盡量快點回來。」上光伸手取過小易遞送的外氅,「最好別等了,不能熬壞身子。」
臨風躺在帳中,耳听外間的滴漏在一點點計算夜的長度。
她起初嘗試數水滴的滴落次數,往往數到十幾的時候,就管不住縹緲思緒如同紗綢般去了空中亂舞;這樣的情況周而復始,直到她厭倦。
真奇怪,她從來沒覺得夜有如斯漫長。
她愣愣地瞧著被燈火染得一片柔紅的帳頂。
今天的事,如何對上光說明呢?
此種顧慮,當他是世子,她是公主時,完全沒在她的思考範圍內;可現在,他是君侯,她是夫人了。往常的種種「逾矩」,興許被傳為風
流佳話;如今一旦稍有不慎,便是失儀辱國的罪過。
……人生的改變,果真是在不知不覺中啊。然而,這是她真正在憂慮的問題嗎?
她翻了個身。
真涼。
她模著旁邊空著的地方,胸中沉甸甸的感覺愈加嚴重。
輾轉反側之際,房門略作一響,上光回來了。
她居然有心落回肚里的踏實。
想要起身迎接他,不過……她下意識地將自己蜷作一團。
「睡著了嗎?」上光到了床前,小聲問。
「不。」她月兌口而出。
「哦。」上光自顧自褪去衣衫,換了睡衣,淨面洗漱,然後進到帳中。
他總能很快焐熱被窩。不多久,整個床枕都變得溫軟了似的。
「上光。」她靠近他。
他不語。
「其實……」她在他背心劃著字,「白天的時候,顯……」
「我已經了解了。」上光說,「你們坐在一起,他對你笑,你對他笑……寶音告訴了母親,也告訴了我。」
臨風赧然,又如釋重負︰「你知道了。」
上光含糊地嘟噥,賭氣地卷跑了大半張被子︰「從別人嘴里講出來,你認為合適麼?」
「作為夫人,這樣不妥。」臨風自責,「而且……」
「只是作為夫人覺得不妥?」上光幽幽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