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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耐性不錯。」呂侯重新抬頭注視他,「……試試,解不解得開這殘局?」

上光略施一禮,坐到岳父對面,思索良久,挪動數子,順利解開殘局。

呂侯嘆了口氣,並不褒獎,亦不喜悅︰「你這麼聰明,為何要那樣執迷?三年之期已過兩年有余,你還指望什麼呢?我听聞你東奔西走,

找覓失去蹤跡的人,那是徒勞的。」

上光從懷中貼身處取出刻著詩的竹簡︰「不,不是徒勞,求您告訴我,這是誰寫的?」

「難道會是我寫的?」呂侯淡淡地反問。

「這是……」上光欲要說出那個名字,但喉頭一陣哽咽。

呂侯打斷他︰「年輕人,你青春正盛,何苦將自己逼上絕路?驪山一別時,我對你的勸告你都忘了?你應該毀棄那約定,把過去丟到腦後

,好好享受天賜的時光……」

「我不年輕了!」上光坐直身子,望著岳父,目光悲哀而誠摯,「我二十五歲。與我同齡的男子幾乎都成了父親,我很羨慕他們,真的很

羨慕。不過,我無法由于羨慕,就去接受您的勸告,另聘別娶。我清楚,除了您的女兒,不會有人能給我曾獲得的一點一滴,所以我不後悔我

遵守約定,盡管當初定下約定並非我的願望。……所以,我的堅持是不經世事的沖動,我明白我所作所為的意義……」

「無須對我表態,年輕人。」呂侯挑一挑眉頭,「或者你確實不再年輕,然而沒老到我這歲數。人活的時間越長,越是謹慎膽小,因為他

已經沒有太多可供揮霍的東西了,不得不吝嗇。你瞧……」

做岳父的舉起手,指著角落那只青玉狻猊香爐︰「前不久,它被摔碎過。」

上光點點頭。

「所有人都希望我丟棄它。也對,美玉雖然是美玉,碎了,就沒了價值。」呂侯慢慢說,「可我舍不得。別人愛它,因它是美玉;我愛它

,因它從很早前就伴隨我左右。為了不教它從我身邊消失,我費了千辛萬苦,四處訪求巧匠,終于使它重新出現在人前,不以殘損的姿態受人

指責。……可是,它好了,又有人來向我討要它,我依然面對失去它的困境。你說,我給是不給呢?」

上光默然。

「好比是蚌與珍珠。」過了好半天,他才開口,「珍珠被蚌緊密地護在身體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唯恐自己的寶貝遭到傷害。然而,

珍珠若是一輩子都待在蚌殼內,沒人會識得它的光彩;況且蚌也不能永遠守護珍珠,那麼,如果有另外的人能夠用不輸于蚌的愛惜的心來對待

珍珠……答案也就很清晰了。」

呂侯擊掌︰「妙,很妙。」

接下來,還是寂靜。翁婿兩人在黯淡下來的光線中,各自整理著心緒。

「上光,年輕人,其實我,實在是不願意再給你機會的。」呂侯攥著扶手,望著遠方,流露出真情,「不是你有不好,是我有不舍。當父

母的,和兒女有扯不斷斬不開的牽絆,即使明曉得兒女有一天要離開自己,心底里卻總不想承認,總想他們始終屬于自己。要是有可能,我但

願時光一直停在他們小時候。可惜,這是奢求。好在,這種想法,在他們為人父母之後能體會到,我相信,你也一樣。」

「嗯。」上光壓抑著 烈跳動的心,真相看來即將揭曉。

「那你還有問題想要問我嗎?」

「嗯。」

「不必問我。你既然解得開棋局,怎會讀不懂詩……」

上光反復咀嚼岳父意味深長的言語,腦海上空漂浮的迷霧似乎漸漸消散。

呂侯輕輕嘆一口氣︰「實際上,書簡是幾個月前從晉國某處送來的,我是依照寫詩人的意願,轉交予你。」

這一句,仿佛青空一聲雷響。

上光立在原地,一時不知此時何時,此處何處,竟是呆了。

一刻過去,他才抓著竹簡,淚珠連顆掉落︰「寫詩人的意願,是她的意願……果然是她……」

呂侯伸了五指,在他眼前晃晃︰「你听好了,寫詩的人,在晉國。至于具體哪處,你得憑你的本事順著詩里的暗示去尋。」

上光置若罔聞︰「是她……是她……」

「我不是囑咐過你的使者,欲得制刑之人,請在本國訪求嘛?」呂侯不耐煩地推他,「我陪你餓了一整天,沒有好脾氣;你哭得雖不難看

,不過我毫無看下去的興趣。認為自己不年輕了的年輕人,去吧,快去吧!」

上光吃他一推,清醒過來,擦擦眼,不忘了行告別禮︰「小婿告辭!」

「這禮我當不起!」呂侯故意沉下臉,「我從不承認你是我女婿。」

「我會讓您承認的!」上光朝他一笑,腳步風快地出了殿,「我會的!」

呂侯追送到門邊︰「你記得,我不曾把她的手,放在你手里,要是你再敢自作主張,我定不原諒你!……相反,要是你來征求我的許可,

不管是何要求,我都只得答應……路上當心!」

「謝謝您!」暮色里,上光的衣角翻騰如潔白的翅膀,幸福的青鳥已經開始了飛翔……

日暮西谷,她在的地方,太陽從西邊的谷地落下;月出東山,她在的地方,月亮自東面的山坡上升;獸伏于野,她在的地方,並非人煙繁

盛的城市;鳥投于林,她在的地方,定為樹木蔥蘢的村鄉……

一步一步,我在朝你走去嗎,風兒?

一天一天,我在向你靠近嗎,風兒?

第一次,我們相遇,你八歲,我十歲;第二次,我們重逢,你十七歲,我十九歲;我本以為,我們的人生只要經一次重逢,就足夠兩人

相守一世……

可是,命運讓我們攜手同行,對我們盛放了無數綺麗夢想,令我們享用不盡愛情的甘甜;卻又在我們腳下,種植了那麼多荊棘,教我們猝

不及防分離的苦楚。

天各一方,我們嘗過;生離死別,我們也嘗過……

如今,我們要再次重逢了。不是幽冥,而是人世!

上天有眼,不負我意……

這一次,我絕對會緊緊握著你的手……

馳歸晉國的途中,上光反復默念著這一篇心曲,顧不上觀覽沿途仲夏的景象。

他看不到柳條拂在水面,逗弄起一圈圈漣漪,可是他的胸中,激蕩如海潮起時的波濤;他瞧不見山花開在枝頭,綻開了一朵朵微笑,可是

他的心里,搖曳如涼風來時起舞的花田。

雀鳥在樹叢放聲高歌的,是快樂吧?白雲在藍天努力拼寫的,是喜悅吧?

馬蹄在散發著泥土清香的大道敲打著歡快的節奏,他像是乘著風,駕著雲,短短十余日回到晉土,兩月內在大大小小符合詩中描繪的山巒

溝谷內留下了足跡……

一無所獲。

有很多西谷,也有很多東山;有很多原野,也有很多樹林;那里更有的是人,但是沒有她,一絲影子也沒有……

他不放棄,他已沒有退路去放棄。

他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找,找,找……

「主人!休息一下!」小易的坐騎好容易攆上飛驪的腳程,「您該休息!」

「不!」上光拒絕,「絕不!」

小易拉住飛驪的韁繩︰「就算您不休息,飛驪也要填填肚子,歇歇蹄兒啦!」

上光固執地否認︰「飛驪可以堅持!」

飛驪噴出一股股熱氣,疲倦不堪。

他在飛驪臀上抽了一鞭。

被饑餓和勞累折騰得夠嗆的飛驪紅了眼楮,打了個憤怒的響鼻,甩動長長的鬃毛,高高揚起兩只前蹄,作勢要將上光扔下 背。

小易慌忙救援。

誰料飛驪又騰地放下前蹄,暗啞地嘶鳴著,鼓足勁兒,居然比先前更迅疾地奔向前方!……或者說,是沒頭沒腦地撞向前方……

「主人!主人!」小易在後面喊著。無濟于事,他的馬壓根挨不上發了火的飛驪,只一小會兒,連飛驪的影子都不見半分。

飛驪就這麼馱著上光,風馳電掣般穿過一座幽谷,躍過一條小溪,繞過一片小樹林,最後,氣衰力竭,再也支撐不了地倒在草地上。

不幸的是,它倒下去的龐大軀體,正好壓住上光的腳踝。

上光忍著痛,勉力把腳踝拯救出來。

很糟糕,一下子沒辦法站起來。腳踝大約是受傷了。

「對不起。」他看著自己紅腫的傷處,坐在地上想了想,反過來撫模飛驪的脖子,給它道歉,「是我太性急……」

飛驪委屈地盯著他,搖晃著腦袋,那意思像是︰你知道就好。

上光掙扎著站起來,遠眺四周,發現這里距一處村落極近,幾乎就在他們眼下,便有大塊被劃成「井」字的良田,綿延到天邊……有趣的

是,此刻恰有不少農人在田間耕作;更有趣的是,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已然察覺了這邊發生的事件,往這邊過來了……

茅屋。

「哎呀,我們這里,還沒來過這樣漂亮的人兒!」「說的什麼哪?對客人尊重些!」「他的衣服真好看,是貴人嗎?」「藥草搗好了,快

給敷上呀!」

七嘴八舌。

上光感慨地打量著他的子民們。這些平日根本無緣與他會面的人們,熱情地圍在他周圍,一面議論一面幫他處理傷處。

「來喝湯,剛煮滾了的菜湯。」一位老婆婆端來食案,「你好幾天沒吃啥東西吧?」

上光詫異︰「您怎麼看出的?」

「還用看?!」一名青年搶過話頭,「你的馬就快餓死了!連馬的口糧都沒,人還有的吃嘛!放心,馬嚼飽了草料,睡了。跑了很遠的路?」

上光聞言,慚愧地接過碗︰「不錯。……好喝。」

老婆婆笑起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拖過青年︰「客人來了這里,別急著走。我這個孫兒,正是今夜成婚,偏偏遇到您,這不是老天送來

的貴賓麼?您就留下觀觀禮,飲口薄酒,我們討您幾句吉利話兒。」

旁邊站著坐著的左鄰右舍都贊成這個主意,一齊挽留上光。

盛情難卻,這腳也上不得路,上光猶豫片刻,總算應下,取了一塊玉佩作為賀禮,再次贏得眾人欽羨敬佩……

「你真有福,小子!」老婆婆雙手捧著玉佩,轉身數落喂馬的青年,「你成婚啊,不僅有曦夫人送詩,還有貴客送玉!你啊,小子,以後

可得更勤力,別辜負了大家的心!」

「好,好。」青年難為情地撓著後腦勺,咧嘴直樂。

上光不知怎地,耳朵嗡地一震︰「送詩的夫人?」

老婆婆很高興客人問起︰「曦夫人。她呀……」

「東山的親戚們到啦!」屋外響起笑聲和喚聲,「新郎家的來迎客喲!」

屋內的人們紛紛起身,走到門外寒暄去了。

上光敏感地拽住老婆婆的袖子︰「東山?!這里有東山?!」

老婆婆樂呵呵道︰「有!我家原就住在東山,後來才隨他爺爺遷來這里,所以東山還有很多親戚。東山隔這里呀,也就二十里地,親戚們

常常走動哩!」

「那曦夫人又是……」上光覺得心要化成兔子從嗓子眼蹦出來了。

「她也是我們的貴賓,您今天晚上就能見到啦!」老婆婆忙著要和老姐妹們商量夜間的婚禮,匆匆離開。

上光悵然若失,卻興奮莫名。

「 !」茅屋前曬谷的方場四角壘起了高高的柴堆,燃得很旺,火苗在夜空中渲染出喜慶的紅。

慶祝的鼓點震天價響,伴奏的笙簫繚亂齊鳴。

與貴族莊重肅穆的婚禮有所不同,平民的婚禮少了典雅,多了熱鬧。

男方的親戚、朋友、鄰居、同鄉,將方場擠得滿滿當當,四處人聲鼎沸,笑語橫飛。你說新郎挺精神,我說不知新娘怎麼樣,他說排場還

真過得去,大家吃著喝著談著樂著,好不快活。

上光因傷推辭了出席,獨自倚在廂房窗前,從窗欞中觀察還在到來的賓客,留神听儐相唱出他們的名字。

這時,一輛帶篷輕車停在門口,儐相瞅了瞅,不假思索地喊道︰「曦夫人……」

上光摳住窗欞,生怕自己錯過馬車內將出現的那張臉。

……結果下來的是個舉著紅漆禮盒的小伙兒……

他沖儐相耳語幾句,儐相立刻改口︰「曦夫人賀禮至!」

她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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