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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墨,星月如銀。

風獨影掀起帳簾,走出營帳,遙望對面夜色里的玹城。

只要拿下此城,北征便將結束,很快便可班師回朝。

思及帝都里的人和事,心頭沉了沉。

對面的玹城里,有那位艷冠當世的北海長公主,不知到底是何等的美色,而……那樣的絕色美人,配四哥正當。想到這,心頭刺痛,不由深深吸氣,耳邊听得齊扎的腳步聲,那是巡守的士兵到了,足下一點,人便到了帳頂。盤膝坐下,抬首仰望,便見一彎弦月如勾,皎潔的銀輝灑下,在這大軍駐扎之地,即算是炎夏里亦顯出幾分凜冽。

靜坐良久,她伸手自懷中取出一物,久久凝視。

那是一塊圓形玉佩,卻非整玉,而是白、墨、碧三色相嵌而成,白玉與墨玉分別成半環形置于玉佩的左右兩邊,中間嵌一塊橢圓形碧玉,三色美玉嵌合平整無縫,仿如天然。玉佩外圍以一層銀皮包裹,玉頭上串著一根銀鏈,指尖勾著鏈子,玉佩便垂墜而下,抬臂,玉佩在月光照耀下散發著淡淡柔和瑩潤的光澤,穿過玉佩,遙望夜空上高懸的明月,倏然想起出征前夕。

記得那夜,他獨自前來,兩人石榴花樹下相對而坐,共品一壺佳釀。那時的月色亦如今夜,沁涼的晚風時時拂過,吹落榴花飛下,墜在他的袍襟,衣黑如墨,榴花艷紅,襯著他白玉似的容顏,便成幽艷綺絕的畫圖。

銀鏈墜著的玉佩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帶起淡淡清光,讓人忍不住去觸模,可手伸到時,卻無法掬握,掌心空空如也。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喃喃一聲輕嘆,將玉佩收入懷中,驀地如有所感,轉頭,便見旁邊帳頂上坐著東始修,那姿態仿佛他已在許久。[注○1]

「大哥。」風獨影一驚。

東始修卻沒有答應,只是看著她,目光深沉如夜。

「大哥,你怎麼在這?」風獨影收斂神思站起身來。

東始修忽然笑了,那笑似薄薄的一層紙浮在面上,「鳳凰兒,數丈內飛花落葉之聲都瞞不過你的耳朵,今夜我近在咫尺你也未有所感。」

「想一些事出了神罷。」風獨影淡淡道。

東始修倒沒想到她會直接承認了,微微怔了怔,想著她方才拎著玉佩照月的神情,道︰「在宮中時,曾听一位宮女唱過一首曲子。」

「嗯?」風獨影挑眉,不解兄長怎麼這時說這個。

「相送澇澇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東始修目注風獨影緩緩念道。[注○2]

風獨影身一震,心頭隱約有些慌亂。

「好一句‘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東始修卻又移開目光,轉頭望向玹城方向,「或許,即算北海那位長公主美如天仙下凡,老四也不會中意。」

風獨影頓時呆住,看著東始修,欲語卻無言。

東始修起身躍至風獨影所在帳頂上,拉她重新坐下。

「鳳凰兒。」他抬臂,厚實的手掌穿過那黑瀑似的長發落在風獨影頸後,聲音里帶著深深的嘆息,「我有時候想,當年或許是做錯了。不該無論去哪無論干什麼都帶著你,結果你跟著我們一起習文習武,一起騎馬射箭,一起殺人打天下……讓你走的路與平常的女子不一樣。也許,當年應該將你養在閨閣里,習些詩文樂藝,學著刺繡烹飪,長成一個像緋霓公主那樣的嬌嬌女孩兒,然後為你選一個偉岸的男子,與他成親相守,與他生兒育女,那樣于一個女兒家來說可能才是最好的。」

聞言,風獨影訝然看著東始修,「大哥為何這樣說?」

東始修卻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看著她,朦朧的月夜下,那眼神亦顯得蒙昧難測。

「大哥,那怎會是你的錯,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自己走的路。」風獨影道,自頸後扯下東始修的手,然後就將兄長寬大厚實的手掌握在手中,「而且我不覺得我今日有何不好,或許失去一些平常女子擁有的,但我也擁有了許多平常女子無法企及的。」

東始修目光自風獨影的臉上移至手上,反手握住她的手。掌中的那只手看外形甚為美觀,如同大多閨閣千金那樣白皙縴長,可是握著就能感覺到不同,不是光滑柔軟,也不會刺繡拈花,而是遒勁有力,能碎石成沫執劍殺敵。

「鳳凰兒,若我這個做兄長的稱職,你今日便該是在帝都的某座府邸中,為夫婿磨墨整衣,又或兒女床前哼唱童謠。而不是在這里,在這甲冑重圍里攻城殺敵。」

「大哥,你是不是還記著二哥的話?」風獨影眉頭皺了皺,「你說的那些是很好,但並不一定是我要的,也並不一定適合我。」

東始修卻仿佛沒有听到她的話,只是抬首望著夜空出神,許久後,他才以一種無比低沉而悵然的語氣道︰「鳳凰兒,大哥有想過讓你與尋常女子那樣,嫁個夫婿,生一堆兒女。可是……」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讓風獨影都感覺到疼痛,盡管如此,她並未抽離手,亦未有吭聲。

「鳳凰兒,這一路走來你已不是個尋常女子,你是天下側目的‘白鳳凰’,你也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你還是我大東王朝的公主,那些願與你婚配的男兒,許是喜歡你的地位權勢,許是喜歡你的美貌姿容……」他握著她的手越發的緊了,骨節突起發白,可見用力之重,而風獨影卻依舊不曾抽動分毫,「也許……他們中也有喜歡你本人的,可是他們喜歡的也不過是風光明麗的你,並不曾真正了解你。嫁給這些人,與他們朝夕相處,等他們看到你殺伐決斷更勝須眉,看到你于血雨尸山之前面不改色,那時對你必是畏懼重于喜歡,轉而躲避疏遠。若是這樣,大哥如何能放手,又如何能放心。」

「大哥,世間葉公好龍者眾多,我自然知道。」听了兄長的這番話,風獨影並不驚訝,「大哥說的我都知道,我也了解大哥你的苦心,我們兄妹之間無需有這樣的解釋。」她低頭看著握著自己手的兄長的手掌,自小到大,兄長就是這樣緊緊牽著她一路走來,無論何時何種境地,他都不曾放松分毫。她抬起左手覆在兄長的手,施力,緊緊握住,「大哥,我說過,盡管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但這世上我最親的人就是你,我視你如父如兄。」

東始修一震,移眸看著她,眼中有一剎悲淒,卻快如閃電,而那刻,風獨影低頭並未看得。他抬起左手,落在風獨影的頭頂,順著左鬢一路撫下,撫過耳際,然後停在下頜,手掌微微施力,輕輕抬起那張臉,目光緩緩自那光潔飽滿的額頭滑過,端詳著那端麗而略帶凌厲的眉眼……

如父如兄啊……他當然知道,她跟他最親,她視他最重,可最親最重也只是如父如兄,永遠不會是其他。「呵呵……」輕輕笑著,拉近她,閉上眼,下頷擱在她的頭頂,「鳳凰兒,我的傻鳳凰兒……」他笑著,卻滿懷淒涼悲愴。

到底是什麼時候起?是在……當年她孤軍身陷重重敵圍生死難測之時?

那樣的膽顫魂驚是此生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

是在……當年她一劍劈開了鶯燕滿樓的飛翎樓時?

那樣驚震憤怒的目光如同明劍,一直釘在心頭無法拔出。

是在……當年新婚之夜,那個剛換過少女的裙裾與發式的孩子,她扭過腦袋望著別處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卻偏偏兩手緊張的捏住腰帶,以一種很不屑的語氣沖他說道「大哥娶了老婆後我就不是最親的人了吧」時。

那時如何回答的都忘了,可卻記得那刻心中驀然涌來的心疼與心酸。

還是在……當年年幼,他自他手中接過襁褓中的她便已注定?

「鳳凰兒。」威震天下的雄主眼中有浮光若水,但被他輕輕闔目掩去,他的聲音那樣的低沉溫柔,仿佛他不是大東的皇帝,而只是一個疼愛妹妹的兄長。「鳳凰兒,大哥知道你的心思。」

風獨影驀地抬首看住他,眼中有著驚遽。

東始修頓住,看著那雙眼楮,忽覺得唇舌干澀,啟口艱難。

良久,風獨影卻開口了︰「大哥,二哥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當日宮中就已說清楚了。」

「不,鳳凰兒……」東始修搖頭。

可風獨影卻打斷了他的話,「大哥,人活一世,或許總有些懊悔之事。但到今時今日,我沒有可悔恨的,也沒有要重新來過的,我倒是很慶幸當年是這樣與你們一起走過,所以我們八人才會有這樣的情義。到今日這般地步,我們還能如初,古往今來亦為罕見。」

對上風獨影的眼楮,那雙眼楮總是那樣清澈堅定沒有絲毫迷惑。東始修心底沉沉嘆息,手掌眷戀地在她的臉頰摩挲一下,然後落下,握住她的肩,「鳳凰兒,大哥想要你幸福,你不悔今日模樣,可大哥已久不見你有歡顏。只要能令你開懷,便是讓你與……」他胸口一縮,氣悶難當,那後半句便卡在了喉間。

「大哥你……」

東始修驀地擁她入懷,雙臂緊緊扣著,目光穿透夜色,落向那遙遙的深廣無垠的虛空。「鳳凰兒,大哥已是皇帝,這天下還有什麼是皇帝做不成的。大哥只有問清了,才能答應。」

「大哥……」風獨影倏然心驚。

「不要再說,鳳凰兒。」大東最偉大尊貴的皇帝埋首在妹妹的發間,聲音仿佛自百丈深淵發出,那樣的悶沉模糊,「等回到帝都……再說。」

風獨影抬起的手放下了,然後靜靜的抱住兄長。

回到帝都……問清……

他要問誰?難道……

心跳驀然加劇,然後又慢慢平復。

大哥,豈止是帝王,這世間有許多的事便是神亦無能為力的。

那一夜,話至此結束。

夜深時,兩人回到各自的營帳,卻是徹夜未眠。

而那夜,徹夜難眠的又豈止他們,玹城里更多的無法入眠之人。

[注○1]《南朝樂府?神弦歌?白石郎曲》

[注○2]《南朝樂府?吳聲歌曲?華山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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