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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僰城攻破之時,癸城城樓上,伏桓眺望對面。

如血的殘陽之下,五萬大東鐵騎靜若山岳,然後一騎緩緩馳出,即算隔著數十丈的距離,亦可清晰感受到那人張揚至極的氣勢,漫不經心的抬眸掃一眼城樓,仿有雷電疾射,癸城城樓上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便是伏桓亦不禁抓緊了腰間的寶刀,一瞬間汗流浹背。

那人一眼間的氣勢似可將天地扭轉!

那便是大東王朝的開國皇帝東始修嗎?!

伏桓緊緊盯著那一騎,想看看那個終結亂世開創新朝號稱不世英雄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樣。

神駿非凡的驪龍馬上,那人布衣散發,劍眉若飛,與其說是盤踞金殿的帝王不若說更似是縱橫江湖的大俠,顧盼之間是張揚著豪放霸氣。

對面的東始修亦眺望癸城,見城樓將士挺拔,刀戈齊整,()自有一種肅嚴之氣,不由贊一句︰「這伏桓還不錯。」隨即又吩咐︰「離城百丈扎營。」

「是。」眾將領命下去。

待營帳扎好,東始修入營休息時,問他的侍衛龍荼︰「風將軍今夜在哪里歇息?」

龍荼答道︰「風將軍在僰城。」

「哦。」東始修點點頭,沒吭聲了。

那時刻,僰城城外東軍營前,北弈業一個踉蹌,被人推進了主帥營帳。

等他站穩了,抬頭便看著正對帳門的一方書案,一名年輕男子正伏案疾書,听到聲響,那男子抬頭向他望來,目光平靜淡然,然後轉頭將目光調向一側。

北弈業順著男子的目光望去,便見一旁的木榻上斜倚著一名白衣女子,正低頭看著膝上的一卷輿圖,烏黑的長發如一泓墨泉瀉下,擋了她的面容,只看得一雙縴長的素手在翻動膝上的輿圖,手腕轉動間帶起衣袖拂動,便有華光瀲灩,鳳羽翩翩。

那一刻,不需看清女子的面容,亦勿需人言明,他自是知道了這人的身份———大東的「鳳影將軍」風獨影。

「將軍,北海的六殿下請到了。」安靜的帳中,年輕男子開口,那聲音平和低沉,甚至對他這俘虜亦做到了「客氣」,畢竟一個階下囚何談「請」字。

白衣女子抬首,目光移來。

那一霎,仿佛千萬顆明珠同時綻放光芒,明亮得令人睜不開眼。

有那麼片刻後,北弈業才看清了榻上那個素衣如雪的女子,然後忽然明白了何以她能以「鳳凰」為名,她何以愛著白衣銀甲。

九天之鳳,何其耀目,可她只一雙眼楮,便熠熠懾人,如日之明燦,兼月之冷華,而這世間,亦只有那最素淨的銀白,才襯她那周身流溢的艷光炫色。

「白鳳凰」之名,名副其實。

可是……亦是眼前這個女子,令他城破將亡,令他數萬兵馬一日盡歿!

而此刻,她看著他的目光,卻能如此的平淡散漫。

瞬間,胸膛里燃起一股憤恨。

押了他過來是想折辱他嗎?還是想看他涕下求饒?他堂堂北海國的王子,豈會做寡廉鮮恥之輩。

「成王敗寇。小王今日敗在你手下,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別妄想小王屈服求饒!」北弈業沖著風獨影喊道,是一口標準的大東話。北海與東、蒙相鄰,常有往來,是以民間多有通曉兩國語言的,他們王室子弟更是要能說能寫兩國的文字。

听了北弈業的話,風獨影倒也不驚奇,只是勾唇笑了笑,道︰「你已是我的階下囚,我還需你屈服麼。」

北弈業語塞,只覺那笑似乎是在譏笑自己,不由得又是羞窘又是惱怒,恨聲道︰「你也別妄想扣著我來威脅父王和伏將軍。」

「呵呵……」風獨影輕笑出聲,「本將是要征服北海,又何需用你來脅迫,這等事本將不屑做。」

听了這話,北弈業更是羞窘難堪,「那……那你抓了我想干麼?」三哥已亡,僰城破時,諸將大多戰死或被斬首,卻只有他被留了性命。

風獨影目光打量著北海國這位年輕的王子,心想他也許還不到二十歲吧?

而被她這樣注目著,北弈業只恨不得能有個什麼遮擋一下,不想如此狼狽的暴露于她的目光下,可是偏偏讓他形容掃地尊嚴再無的就是她!那刻的感覺異常復雜,面前這個人是敵人,是仇人,可是……這個仇人……偏有如此驚艷的容色,偏有如此懾人的氣勢,襯得他有如塵埃。更可惡的是,這個人明明與他年紀差不多,可她已名震天下,而自己在她面前有若丸卵,不堪一擊!

于是,他時而憤恨瞪視,時而羞怒垂首,倒令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為人囚徒,命懸一線。

打量了片刻,風獨影驀然開口︰「如你所說‘成王敗寇’,若是你領兵踏平了我大東,那今日你為座上客,我為階下囚。只不過,爾等無能,擊破北海國門、踏平北海疆土的將是我大東鐵騎。所以……爾等國破命亡,亦勿怨我等。」那話,說得漫不經心,可那雙鳳目里自有一種狷傲囂張,讓人不能平常視之。

北海弈心頭一震,一股涼意自脊背升起。

下一刻,風獨影收回目光,手一揮,「推出去,斬。」

語氣淡淡的,連神色亦未有絲毫變化,可這無情之語不啻九天垂落之驚雷,直震得北弈業心神渙散。

呆呆看著她,那張面容上沒有冷絕之氣,可他就知道,她並非戲言。

他要死了!他北弈業要死在這里了!

那一剎,死亡的恐懼襲卷心頭,不由得全身一顫,如置冰窖,寒浸骨髓。

他不想死!

他害怕死!

可是……他目光死死看著她,牙關死死咬著唇。

他不能開口求饒!他是北海國的王子,他不能沒有志氣!

帳外守著的士兵並不給他過多的恐懼時間,一左一右進來,抓了他的臂膀便往帳外拖去。

地上留下一道拖痕,幾滴水跡。

許是汗,許是淚。

只是,自始至終,並沒有驚叫與痛哭。

帳簾垂下。

心底默嘆一聲,顧雲淵回頭,望向木榻上神色靜然的女將軍。

即算是敵人,可那人貴為北海國的王子,是那樣年輕的一個生命,就這樣斬了,她沒有一絲猶豫與惋惜。

似乎感覺到了顧雲淵的目光,風獨影移眸向他看來。

「只是要斬他,又何必有這一趟。」他道。既不是想要他臣服,亦不是想自他口中探出北軍之情況,那莫不如僰城攻破時,便讓他與他的將士死在一塊。

「因為我要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人。」風獨影的目光還落在帳門口,似乎那里還有那個北海王子的背影。

「哦?」顧雲淵唇邊淺笑別有深意,「將軍難道是好奇這北海國的王子的長相?其實論到容貌,這世間無人能及豐太宰。」

風獨影回首橫他一眼,又將目光移回帳門,「這人雖是個嬌生慣養的王子,但大敵當前並未逃走,盡管年輕怕死,可為階下囚時亦不曾慟哭求饒,可見是個有志介之人。如此看來,生養他的北海王確如民間所說那樣,是個明君。而要征服明君治下的百姓……」

「原來如此。」顧雲淵垂下眼簾掩了眸光。

風獨影移開膝上的輿圖,道︰「對于這樣的人,我不能放他,亦不想折磨他,殺了他便是對他的最大尊重。」她自榻上起身,「杜康。」

帳簾欣動,杜康走入。

「雖則我早有命令,但這刻你去城中走一圈,有騷擾百姓、搶奪財物、yin掠女子者,無論尊卑,斬立決!」

「是。」杜康領命離去。

「顧雲淵。」風獨影轉身看向他,「鎬、僰兩城皆發一道命令︰兩城百姓,無論是官是民,無論老少男女,凡舉事暴動者,立斬無赦!」

語氣依舊是輕輕淡淡的,可一語之下,許就是血流成河尸橫滿城……而她要做到今日這樣殺人取命毫不猶疑,不知要經歷過什麼樣的過往才能做到如此的冷靜淡然。

顧雲淵一時怔忡,竟未能立即應承。

「顧大人。」風獨影那清淡而略帶冷澈的聲音再次響起。

顧雲淵回神,離座躬身,「下官領命。」

風獨影看了他片刻,道︰「顧雲淵,你說要知北海,才能治北海,那麼從現在起,你便該好好看著,好好想想了。」

顧雲淵聞言抬頭,笑容寫意風流,「多謝將軍提醒。」

風獨影移步往帳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著重新伏案疾書的顧雲淵,「初戰告捷的消息已傳回帝都,想來四哥派來接管的人很快便會到,在他們到之前……」她語調微微一頓,顧雲淵不由抬首,便見她鳳目里浮起淺淺淡淡的波光,「顧雲淵,在四哥派的人到來之前,讓我看看你的治國之能。」

剎那,顧雲淵只覺得腦中轟隆一聲,頓時一股滾燙的熱流自胸膛涌出,頃刻間便流遍全身。

「顧雲淵,本將拭目以待呢。」風獨影揚眉一笑,然後掀簾出帳。

帳簾落下後,帳中一片靜寂,許久後才響起顧雲淵的喃喃自語,「既然你要看,那我自不能令你失望了。」閑閑淡淡的語氣里,自有一種凜然自信的氣勢。

******

往後幾日平靜度過。

六月二十二日,癸城城外,東軍營帳。

掀開帳簾,里面左邊一張床,右邊一張榻,正前方一張書案,一張椅子,簡單得近乎簡陋,完全不似一個帝王擁有的營帳。

此刻營帳里,一個橫躺在床上,臉上蓋著數份折子,一個斜臥在榻上,臉上蒙著一本書,兄妹兩人———一個皇帝一個將軍,皆毫無形象可言。

「杜康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回,要餓死我嗎?」。風獨影嘀咕著。

「龍荼去搬壇酒也去了這麼久。」東始修哼著,「回頭罰他倆的俸碌。」

黃昏薄暮,正是炊煙裊裊時,杜康在熱火朝天的伙房里挑著他家將軍會吃的菜肴,龍荼則在一堆小山似的酒壇子里挑著他家陛下指名的美酒「屠蘇」,並不知營帳里躺著的兩人在抱怨他們太慢了。

百無聊賴之際,風獨影問︰「大哥,這癸城你圍了幾天了,什麼時候攻城?」

「等東西到了,等天公作美。」東始修懶懶答道。

「喔,打算怎麼取下癸城?」風獨影一邊問卻一邊想,若是換作三哥四哥,在如此絕對優勢下,他們定是「圍而不攻」以達「不戰而屈人兵」,或許三哥還會使使離間計,四哥則派人勸降,他們倆人,三哥是喜歡省力省事,四哥是想完美制勝,至于大哥嘛……

果然,東始修道︰「伏桓是北海第一的名將,打敗了他,便等于擊垮了北海所有將領的心防。」他拔開臉上的折子,坐起身來,「況且,此刻不只蒙成看著我們,周邊覬覦的諸國都在看著,所以……攻取癸城不用一點取巧之策,正面進攻,讓其徹底崩潰,讓諸國看看我大東鐵騎不可抵擋之威猛,這才有敲山震虎之功!」

風獨影不由得笑了笑,只不過給書遮擋了。她又問︰「四哥的信有收到沒?」

聞言東始修哼了一聲,才道︰「不止他,老六的更早就到了。」

風獨影自是了解他的心情,想想四哥與六哥的信,于是聲音里便帶出了笑意︰「大哥,他們沒用折子,而是以兄弟的名義給你寫信,那已是很留情面了,你就知足吧。」

「我還沒開戰,他們就來了勸誡,想當年玉師都不曾這樣管著我呢。」東始修嘟嚷著。

「那是因為玉師知道有二哥三哥四哥管著你,所以他就省了口舌。」風獨影取下臉上的書,轉頭笑看東始修,「大哥,要知道在六哥眼中,你與八弟是一樣的。」

盡管她說得很委婉,盡管她顧全兄長的顏面沒有把那句「你與八弟一樣,出門就要闖禍破財,六哥每每心疼要死,只不過你是大哥,他不敢給你下禁足令罷了」說出來,但東始修已甚感面上無光,瞪著風獨影︰「你也向著他們,枉費大哥疼你。」

「哈哈……」風獨影大笑,「大哥,若他們沒道理,你也就不是這般滋味了。」

被她給說中心思,東始修惱不是,怒不是,瞪了她半天,可她自是悠哉淺笑,最後反是自己沒了脾氣,苦笑了一聲,然後嘆氣道︰「想當年我們赤貧如洗時,只以為當皇帝當將軍一呼百應威風八面,可今日當上了才知,一國在肩,累不堪言。」

風獨影沒做聲,只是自榻上起身盤膝坐著。

東始修望著帳頂,又默然片刻,才道︰「北海之戰,速戰速決!」

「四哥亦是這意思。」風獨影點點頭。

東始修將擱在床上的一張矮幾拖了過來,準備放置一會兒兩侍衛端來的酒菜,一邊信口問道︰「鎬、僰兩城安置如何?」

聞言,風獨影微微一笑,道︰「大哥,那顧雲淵確是良才。」

「哦?」東始修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她臉上,似乎在衡量她話中有多少深意。

「以往之經驗,開頭總是要流些無辜之血的,只不過這回,有這顧雲淵,看來可以平平靜靜的等到四哥遣來的官員接收了。」風獨影語氣里很有些贊賞的意味。

「喔。」東始修依舊不咸不淡的應了一聲,目光盯著自家七妹,只要那張臉上有一絲喜歡的意思,就打定了主意從此以後要把這顧雲淵永遠的留在這北海國任職了。「他做了些什麼?」

「兩城文官,願意繼續留任者,許其原職原俸;所有武官,一律收繳武器革職為民,但不動其田地家財。」風獨影道,「‘無煽動,則民事定’這本是四哥信中所說,倒不想顧雲淵先行一步。他這招‘以北海治北海’不失為當前穩定民心之良策。」她說完,瞥見東始修的神色,不由搖頭嘆道︰「大哥,顧雲淵是良臣。」

「哼!那小子賊心不死。」東始修冷哼一聲,「只要他不死心,我就不用他。」這話說得很是任性,只不過此刻面對的不是百官,而是他自家的妹子,所以皇帝荒誕的任性也就不會廣傳天下。

「大哥。」風獨影喚一聲,又沉默了,只是看著東始修。

東始修被她目光一看,頓有些悻悻的。

「大哥,近來我常想起玉師的話。」沉默了片刻,風獨影忽然開口。

「什麼話?」東始修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就是當年玉師單獨與我說,你卻偷听了的。」風獨影垂眸。

「咚!」茶杯落在了床上,茶水瞬間浸濕了衣襟床席,可東始修顧不得這些,猛地抬頭去看風獨影。

「大哥,那話你本就不信,又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大概都忘了。」風獨影低垂著頭,肩後的墨發垂落,半掩了神色,只有那低低的聲音傳來,「可是我從來沒有忘,所以我以玉師賜我的字為名,時時提醒自己。」

「鳳凰兒……」東始修輕輕喚一句。

「大哥。」風獨影低低的聲音仿似沉沉幽谷里傳來,「這世上我最親的人便是你,我也知大哥視我最親,可是……大哥,我……我……」她連續兩個「我」卻依舊是沒能完整說出,而這世上,能讓「縱千軍萬馬亦往矣」的鳳影將軍畏縮的不過一二。「大哥,我不願玉師之言終成讖語。」她抬頭,一雙鳳目如無底之潭,眸光蒼涼如夜雪。

「鳳凰兒……」東始修心頭大震,他的鳳凰兒從來驕傲不屈,何曾見過她如此神色。

那樣的神色卻也只一剎那,風獨影站起身,立于帳中,修長挺拔如玉山孤竹,自有一種百摧不折的凜然氣度。她微微彎唇,勾起一抹淡笑,若秋日之晨雲淡風清,卻帶了秋之冷瑟。「大哥,听說北海國的長公主有傾國之色,想來那樣的美人,四哥總該是歡喜的吧。」

「你……鳳凰兒,你……」東始修看著風獨影,心頭驚震過甚,一時竟是無以成語。

風獨影抬步,卻又頓住,回頭看著東始修,眸中一點光亮如夜空明燈,迎風不熄。

「大哥,自小至大,我們八人有過很多的心願,可是最初的亦是唯一的,不過是我們八人同心同德,福禍與共,永不分離。」話音落下,亦掀簾而去。

帳外,暮色蒼蒼,夕陽緲艷,怔怔看著那道縴影漸走漸遠,東始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頭兵荒馬亂一片。

這些年,許是無心,許是有意,終成今日困局。

心動,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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