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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獨影在豐府一呆便是大半天,直到黃昏時才離開。

落日熔金,暮風徐徐。

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街邊的攤販亦在收拾貨攤,一日辛勞後,人們紛紛往家趕去,家里有婆娘準備的熱騰騰的飯菜,還有兒女在門前翹首等待,人來人往中,那些面孔上都溢著一份安寧平愉。

看著這番景象的風獨影站在街上微微發怔。

朝堂上雖有明槍暗箭,朝堂下雖有煩憂難解,可是這些百姓終不再有戰禍之危,不再受流離之苦,他們扎根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嫁娶生子,代代繁衍,終有一日這片曾經瘡痍的土地上會迎來繁華盛世。

于是本來心緒低落的她,這刻不由心頭一暖,微有歡喜與欣慰。一時不想回府了,想在這帝城里走走,看看這帝城的街道,看看這帝城的百姓。

杜康牽著馬沉默的跟在她身後。

一路走過,不時聞著飯香,匆匆腳步聲里,還有父母呼喚在外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孩子們追鬧著往家奔去的聲音,鄰里相互的招呼聲,甚至哪家夫妻吵架打罵孩子的聲音……很是嘈啐,可就是這些匯成了一曲太平樂。

風獨影邊看邊走,心情慢慢變得平靜安然,隨意的走著,不知不覺中便出了城,到了帝都郊外。

漸漸的,目中所見不再是熱鬧的街道,曠野之外漸顯荒蕪,人煙亦稀少,遠處村莊里有些房屋破敗不堪,路旁還有些殘垣斷壁向世人昭示著戰禍留下的痕跡。

百年亂世讓這片土地變得貧瘠,也在這土地上的人們心頭刻下了傷痕,要這片土地再次變得繁榮昌盛,不是一朝一夕可做到,大東立國三年,正是百廢待興之際。

風獨影站在路邊,隨意望去。

緋紅的夕陽下,遠處有幾堵高低不一的斷牆,牆後有些人影與人聲,依稀可見裊裊白氣自斷牆後升起,想來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人于此落腳,將各人討來的撿來的吃食湊一起煮了,將就一頓晚飯。

這些斷壁殘垣,這些炊煙人影,如此眼熟,就仿佛那些往昔,饑餓、疲累、悲苦日日相磨,瞬間心情再次沉重,目光一黯,不欲再看。她抬步欲離去,忽然听得有歌聲傳來︰

「弁彼鸒斯,歸飛提提。

民莫不榖,我獨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心之憂矣,雲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為草。

我心憂傷,惄焉如搗。

假寐永嘆,維憂用老。

心之憂矣,疢如疾首。」[注○2]

粗啞的嗓音唱著憂傷的歌,在殘陽暮色里,更顯滄桑悲涼。風獨影腳下不由一頓,轉身望向斷牆那邊。

歌聲休止時,那憂傷郁氣卻縈繞不絕。

「這位大哥何以唱如此哀歌?」驀然有一道男子嗓音傳來,如古琴低吟,沉厚里帶出憐憫之情。

「唉!」有人長嘆一聲,從那粗啞的嗓音可知是方才悲歌的男子,「這位公子,你看那邊村莊,家家炊煙,家人滿屋,而我親人盡失,年已將老卻無家可歸,怎能不傷懷呢。」

「哦?兄台的親人?」

「都死了。兵禍里我兄弟替我擋亂箭死了,饑荒里我婆娘把糠餅給我吃自己餓死了。」那粗啞的男音更顯干澀。

「原來如此。」男子沉沉嘆息,爾後卻又道,「那大哥就更不應該憂懷了。」

「嗯?這位……公子,此話何解?」男子問道。

「你的兄弟與妻子都為你而死,可見待你情義深重,你又怎能糟踏自己的性命沉溺于憂傷之中,這豈不有負他們相救之情。」男子聲音里有著深深的憐惜與勸誡,「死者的死是為了生者更好的活。為了回報你的兄弟與妻子,大哥更應屏棄憂傷,好好活下去才是。」

听得那句「死者的死是為了生者更好的活」時,牆外的風獨影一震,心神微恍。

牆內卻是一片靜寂,而後卻響起數聲冷誚的嗤笑。

「這位公子說的話可真是漂亮!」

「哼!更好的活?好好的活?說得可真是輕巧!難道我們不想活得好?你這等衣食無憂的貴人哪里知我們的艱難!」

「去去去!這里可不是你們這些‘好好活’的貴人們來的地方!」

斷牆里數人陰陽怪氣的答話,那冷誚的聲音里無不飽含著憤怒與不屑。

「唉!」只听那粗啞男音再次響起,含著深深的無奈與絕望,「這位公子,誰人不想活得好,不想吃得飽穿得暖,不想有爹娘兄弟老婆孩子……可我們就是些一無所有的人,無論我們走到哪里,都如陰溝里的老鼠般,遭人唾棄,見者打罵,我們只能活一日算一日,哪日里死在了路邊也只能喂了野狗落得尸骨無存,死後也只能做個孤魂野鬼……」

說到此處,那人聲音哽咽,想是再說不下去。而他的話亦勾動了許多人的心事。有的想起這些年的遭遇,頓指天罵地的抱怨不公;有的想起戰禍里慘死的親人,不由嚎啕痛哭;有的想著日後無望的生活,兩眼木呆的望著那口漆黑殘破的瓦鍋,不言不語。

他們這些人,吃了這頓,便不知下一頓,活了今日,便不知明日可還能看見日頭升起。

听著斷牆里那一片罵聲哭聲,風獨影的思緒再一次飄向了往昔。當年她與七個兄弟何曾不也是過著如此日子,撿食他人丟棄的餿飯殘羹,與鼠蟲野獸爭半片腐肉,為討半個發霉的饅頭而被潑一身泔水……那些日子如今想來,依舊歷歷在目。

她驀然揚聲道︰「雖是一無所有,卻非無手無腳,與其整日自憐自怨,為何不憑己之力掙得衣食?」

斷牆里的人,嚎哭著,痛罵著,忽然間听得這麼響亮的一句話,頓都怔了怔,然後便又是一通斥罵破口而出。

「操他娘的!又一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

「都是些個瞎了狗眼的東西來充他大爺的善人!」

「外面的是當朝的鳳影將軍。」

「滾你個女乃女乃的!」

怒罵聲里,那道朗如古琴的男音便顯得格外的清晰,等到明白過來,斷牆里頓時鴉雀無聲。

而牆外風獨影亦是一愣,暗自奇怪此人何以只是听聲音便知是她,不過這男子的聲音亦有些耳熟。于是,她抬步往斷牆里走去。

「鳳……鳳……影將軍?」

牆里的流浪漢們一個個結結巴巴,只因這樣的人物于他們來說太過高不可攀了,此刻竟然就近在眼前,而且他們還對她破口大罵,想至此,怎不叫他們惶恐慌亂。

正手足無措時,便見一道白影轉過斷牆進來,緋色的晚霞鍍了她一身紅光,衣袖上金色的鳳羽在暮風里飄拂,仿佛從天而降的鳳凰,周身華彩流溢,艷光懾人。

剎那間,斷牆里嘩啦啦跪倒一片。

「小人拜見將軍!」

那些流浪人一個個匍匐于地。

風獨影的目光卻越過地上的人群,望向那唯一站立著的男子。那人年約二十五、六歲,身形頎長,高額挺鼻,容貌雖是及不上杜康的英俊,周身卻有一種遠勝杜康的卓然雅正的氣度,站在那群流浪人中更添鶴立雞群之感。

「顧雲淵?你怎會在此?」風獨影微驚,反射性的便想去按一按額頭。

風獨影喚出那男子名字時,其已端然一禮,雖則彎腰,卻不給人以卑屈之態,如松柏迎風時微微的一點頭。他抬頭時,眉峰微展,自然而然的眉宇間便溢出疏曠張揚之氣,「也如將軍這般,隨意走著就到了此處。」

听得這樣的回答,風獨影眉尖微斂,但也未再多言。移過目光,掃向地上那群惶然匍匐著的人,皆是衣衫褸褸,亂發污顏。

「都起身吧。」

地上跪著的眾人微微抬頭,卻是不敢起身,目光悄悄往前望一眼,看見那亭亭玉立的身影,越發的自慚形穢,趕忙低下頭來,再是不敢看了。

風獨影看著那群人,靜靜的看著。

地上的人群自然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斷牆里一進靜寂如淵。

片刻,風獨影才出聲︰「百年戰禍里,有無數人如同諸位這般,流離顛沛,本將亦在其中。」她的語氣淡淡的,可地上眾人聞言卻是一震。「食不飽月復、衣不覆體、冷言斥罵、拳腳相加……那些滋味,本將都嘗過。可本將也嘗過扛百斤沙石換一個饅頭的滋味。」她看著眾人的目光帶著一種千帆過盡之後的平靜,「那個饅頭是干淨的新鮮的,吃第一口沒有味道,可細細嚼一下便有了甜味。」

地上眾人又是一震,都不由自主的抬頭望向她。

難道眼前這位高貴的將軍,竟真如民間傳說的那樣,出身卑微,曾乞討流浪,曾做苦力……曾歷過他們所經歷過的一切屈辱與悲苦?

「本將可以去扛一百斤沙石來換一個飽肚的饅頭,你們為什麼不可以?」風獨影銳利的鳳目掃過那些人,「如今天下已定,早非性命朝夕難保之亂世,而你們個個有手有腳,為什麼就不能憑己之力去換取衣食?」

她的目光與詰問像刀一般鋒利,仿佛能刮開那些人面上的污濁,令他們無地自容。

「將……將軍。」人群里有人瑟瑟抬首,「小人來到帝都後,曾想去米行里扛麻袋,卻被伙計們亂棒打出……」

那人的話落,頓又有兩人附合,亦都是曾想做工換食,卻沒人肯用不說,反遭了打罵。

風獨影不為所動,看著那些人,「被拒了一次,可以再來一次;一個地方不行,換一個地方再來。這世上有世態炎涼,可亦有古道熱腸,你們去尋十次、百次,本將不信天下會無一人肯用你們!倒是如你等這般畏縮不前,那活該餓死凍死!」

那話說得忒狠,卻又如利劍直指那些人懦弱的本性,頓許多人羞愧難當,垂首啞口。誠如她所說,他們中有的人多年流浪下來,已習慣了乞討這種不勞而獲的生活,少數的人曾想過做工換食,只是遭人唾棄打罵後,便再也不動此念,寧肯就這樣混混沌沌的活到死的那天,也再不要去丟人現眼,他們只在背後狠狠的詛咒那些打罵他們瞧不起他們的人不得好死,便是死後也要下十八層地獄。

他們沒有那種嘗試十次、百次的勇氣,他們已對人世、人生絕望。

當這些人羞愧難當之際,風獨影的聲音再次響起︰「八十里外渭河修堤,正缺人工。」

眾人微呆,然後驀然明白過來,猛地抬頭望著她,一個個瞪大了眼楮張大了口,卻如木雞般不能動不能言。他們這些被世人所遺棄的人,已在黑暗混沌里流浪太久,當頭頂忽然間亮起一盞燈,忽然間有人呼喚他們,他們反而不敢置信,反而不知所措。

這一刻,他們胸膛里充斥著酸甜苦辣悲歡哀喜,可謂百味雜陳百感交集,以至喉嚨里堵塞了,只能傳出粗嗄急促激動的呼吸,卻是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去河里,洗干淨頭,洗干淨臉,洗干淨你們的身體,堂堂正正走出去,這天下誰敢嫌棄你們!」風獨影清亮平靜的聲音里含著一種力量,令地上眾人不由自主的挺起腰桿,昂起頭顱。眼中望入的是白衣皎潔的女子,沐著殘艷的暮光,站在一片殘垣之中,卻是如此的高岸。「命是你們自己的,這一世是過得像只老鼠還是活得像個人,就看你們自己怎麼個活法!」

她的話落下,斷牆里有片刻的靜寂,然後驀的有人叩首,哽咽泣道︰「拜謝將軍大恩!小人沒齒不忘將軍今日之話!」

他的話仿佛點醒了眾人。

「小人拜謝將軍大恩!」

「小人明日便出發去渭河,小人修堤換食!」

「小人不要做老鼠,要做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

那群流浪人滿懷感激的叩首而拜。

「都起身吧。」

這一回,所有的人都听從風獨影的命令,自地上站起身來。

「這位大哥,听方才你唱的歌,想來是個讀書人?」顧雲淵忽然道,目光看著人群里那個身形瘦削背有些躬拱著的漢子。

聞言,風獨影先看了一眼顧雲淵,然後目光也望向那漢子。

「回稟這位大人。」那漢子眼見這位公子與鳳影將軍是相識的,想來定也是朝中的官員,于是面向顧雲淵拱手作禮,雖是聲音粗啞,但儀態卻是添了份斯文,「小人父輩原是開書坊的,是以自小讀了幾本書。」

「原來如此。」顧雲淵笑笑,然後目光看向風獨影。

風獨影心頭一動,想他倒是細心了,于是對那漢子道︰「既然你是讀過書的,看你的樣子估計也背不動堤石,那便去做些記帳的事。」說著她抬手撕下一塊衣袖,袖上一片金色鳳羽,她遞到漢子面前,「你帶上此物,去找監河官王茴王大人,他看到自會作安置。」

那漢子想不到竟能有如此安排,猛地抬頭看著風獨影,眼中已是溢滿淚珠,「撲 !」再次當頭拜倒,「小人拜謝將軍與大人的再生之恩,來生必餃草結環相報!」

「起來吧。」風獨影目光再掃向人群,「你們中若習有技藝者,到了渭河後便要報與監河官,他自會量才安置。」

「小人明白!多謝將軍提點!」眾人再次跪謝大恩。

風獨影抬步,無聲的轉身離開,等眾人自地上起身,眼前已只那位曾勸說他們要好好活著的公子。

「天無絕人之路,望各位大哥珍重。」顧雲淵沖那些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如輕風拂過長空,掃去陰霾與抑郁,令人頓生碧空如洗之清朗。「告辭了。」他拱手作別,然後抬步離去。

身後,那群流浪人兀自沉浸在驚喜與激動中。

出得那一片斷牆,顧雲淵加快了幾步,追上前頭的風獨影與杜康,「將軍這就回城去?」

風獨影懶懶的不想答話,伸手接過杜康遞來的韁繩。

「好駿的馬呢。」顧雲淵看著那匹全身雪白的駿馬贊了一聲,同時一步跨過,人便站到了馬旁,伸手模了模馬鬃,一派熟捻之態。而白馬竟也歪頭蹭了蹭他的手,顯得極是親近。

風獨影見之長眉一擰,肚子里嗤了顧雲淵一聲︰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它!眼楮卻是瞪著白馬︰平日里一派生人勿近的姿態,為何獨對這顧雲淵沒有脾氣?!

顧雲淵的目光從白馬身上移向風獨影,面上笑意盈盈的,可在風獨影看來,這笑是怎麼看都不懷好意的,立時頭皮一麻,抬足便欲上馬離開。「這馬如此雄駿,馱兩個人肯定沒問題,將軍就把我捎帶上吧。」

那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入耳,于是風獨影本來跨上馬蹬的腳便掛在那不動了。

「從這里回城得走上大半個時辰,只怕等我走到時城門已關了。」顧雲淵抬頭看看暗下來的天色,然後又模了模肚皮,「唉,可憐我還未用晚膳呢。」

風獨影額角邊的青筋跳了跳,瞬即飛身上馬,「杜康,你帶上他。」話還未落盡,手已甩下馬鞭,白馬頓撒開四蹄飛馳而去。

顧雲淵目送白馬馱遠去,然後回頭嘆一口氣問杜康︰「你說她到底是討厭我呢還是怕著我呢?」

杜康一臉漠然的沉默。

顧雲淵看了看杜康牽著的馬,頗為惋惜道︰「杜康你要是不在就好了,風將軍定會攜我同乘一騎。」

沉默的杜康依舊沉默,只是將目光看了一眼顧雲淵,考慮著是否要助他上馬。不想顧雲淵卻是跨上馬蹬一個翻身便已上了馬背,那利索的身手倒完全不像他外表呈現出的文弱書生形象。

不過杜康可沒心思去探究,抬掌拍在馬臀上,于是馬兒飛馳,他卻是施展輕功,與馬並排奔行。

馬背上,顧雲淵穩穩坐著,並不驚訝杜康的舉動,他一邊攬著韁繩,一邊和杜康道︰「杜康,這麼些年你日日夜夜都跟隨風將軍左右,她那些善妒的兄弟何以不動你分毫呢?」

杜康沉默。

但顧雲淵完全不以為意,又道︰「唉,可憐我從未伴過她一日,更不曾做過什麼出格之事,數年來卻是被她的兄弟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好不冤枉啦。」

杜康繼續沉默,只是鼻吼里終是忍不住微哼了一聲︰你顧大人做的那些事在她的兄弟眼中那是出格到死一百次也不足惜的!

「杜康,你說我已貶到八品文曹了,下回還有沒有可能貶得更低?」

……

「杜康,你這樣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的,她怎受得了你?」

……

******

第二日早朝,那招以退為進並未用上。

玉座之上,東始修見著殿下那一黑一白並肩而立的身影之時,已主動與她說話了。盡管只是一句「有這樣不穿朝服就來上朝的麼」,殿下六兄弟已齊齊松了一口氣,知道這場兄妹僵局總算是過去了。若是往日,對于這樣的詰問,風獨影大概也就隨性答一句「這樣舒服」了事,而今日,在兄長好不容易肯理她的時刻,她也只得乖乖的「哦」了一聲,未有多言。

早朝散了後,七人都收到了內侍的傳話「陛下請將軍去凌霄殿一趟」。

六兄弟應承了後都沒有立刻就往凌霄殿去,而是不約而同的緩了緩。

比如皇逖經過明經殿前見幾位皇佷在習武,于是順手指點了幾招;寧靜遠很不小心的在宮中「迷路」了,于是數位女史爭先為他領路,一路上嬌聲軟語走走看看好不愜意;豐極半道上折去御花園賞了賞牡丹花;白意馬去瑯閣尋了幾本書;華荊台去國庫里瞄了瞄那些光閃閃的寶物以滋養眼楮;南片月模著肚皮到了御膳房,一臉愁苦地說「早膳沒吃呢,好餓」,于是下一刻他坐在滿桌珍肴前據案大嚼。

差不多一個時辰後,六兄弟又不約而同的到了凌霄殿。

推開殿門,寬廣的大殿里安安靜靜的,鋪著赤色軟毯的地上,風獨影頭枕一人睡得正香。

看來已和好了。

六人微微一笑。

那被風獨影枕著腿睡覺的人正是當朝皇帝東始修。雖是坐在地上,卻依然讓人感覺到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披著長袍,散著頭發,像個不愁溫飽而窩居在家的閑漢,只是周身一股凜然氣勢迫人眉睫,讓人無法將之視為閑漢。他這會一手勾一縷風獨影的長發把玩著,一手翻看著折子,見六人進來,抬抬下巴指指地上那幾堆折子,道︰「一人一堆。」

鋪著赤色軟毯的地面上,除了擺有幾張置著茶果點心美酒的矮幾以及一些散亂的軟墊外,便全是折子了。

「我就知道,被大哥叫來定沒好事!」最先叫起來的是南片月,他是八人中最小的弟弟,盡管已二十一歲了,可因為長著一張圓圓可喜的女圭女圭臉,所以他看起來依舊像個少年。這刻他看著那一堆堆的折子,把女圭女圭臉皺成一張苦瓜臉,「為什麼搬出了皇宮還要看這些東西?」

批閱奏折,那是皇帝才做的,也只能是皇帝做的,可他們的大哥顯然是個異類,做什麼事都要拖著他們兄弟一起。從當年他們八人同住皇宮時起,便日日被大哥拖著一塊兒看折子,經常是看到半夜三更的,無人能偷懶。而他之所以那麼想搬出皇宮,原因之一便是不想再批折子,只是沒想到搬出了後,他們幾兄弟也還是經常被叫來這凌霄殿。凌霄殿除卻他們八人能自由出入外,任何臣子、妃嬪都不得入內,便是侍候的宮人、內侍,未得宣召亦不得近前。而每每他們被傳到凌霄殿,人人只道他們八人正在「商議國事」,卻無人知曉他們幾兄弟是被壓迫著操勞「皇帝的份內事」。

「你嚷什麼,哪回被叫來凌霄殿能幸免的。」寧靜遠頗是認命的嘆一口氣,然後用他那雙似乎永遠都帶著笑意的眼楮一掃,趕緊了在一堆看起來份數要略少一點的折子前坐下,這種苦活,能少一點是一點。

寧靜遠坐下時,南片月正跳到那堆折子前,眼見著慢了一步,又鑒于「三哥是僅次于四哥後不可得罪之人」的教訓之上,他只得另挑一堆坐下,口里卻還是不忘嘟囔一句︰「一點都沒兄長的樣子,都不會先讓弟弟挑。」

寧靜遠只當沒有听到,手一抖展開折子,那抖開的響聲令南片月腦後汗毛豎起,于是不再說話,乖乖的撿起一本折子,眼楮卻骨碌碌地窺著其他兄長,想看是否有機可乘。

那邊皇逖、白意馬並無多言,已各自坐在一堆折子上認真的批閱起來。

華荊台也坐在一堆折子前,卻不忘提醒東始修︰「大哥,這可不是我份內之事,替你看完這些,那這月的俸祿得多加一百石。」他穿著一身金衣,發束金冠,臂套金環,以至他身形稍一動便有金光閃耀,晃得人眼都睜不開。

听了他的話東始修不置一言,倒是寧靜遠好心地提醒弟弟︰「六弟,你這一身的金光可是讓御史台的那些人盯好久了呢。」

華荊台一听頓想起那些釘在身上的帶刺的目光,不由指著豐極︰「明明四哥腰上那塊玉佩抵我十身行頭都有余,可那些個御史為何就認定了我是貪官,時刻盯緊了我?」

寧靜遠搖頭︰「虧你一向自認精明,可這麼簡單的道理竟會想不明白。」

「還請三哥指教。」華荊台甚是誠懇的拱手。

于是寧靜遠以一種悠長的聲調嘆息的語氣向弟弟傳道授業︰「世人向來以姿色的高低定人品的高下。」

南片月很響亮地「噗哧!」一聲,然後又裝模作樣的趕忙捂嘴,眼珠子在折子與豐極間游移。

「噢!」華荊台作恍然大悟狀,然後大度的揮了揮手,「那我只能服氣了。」

而豐極卻好似沒听到這些話一樣,他撿著折子隨手翻一下,接著便放下,如此這般,片刻工夫便將一堆的折子分成了幾個小堆,然後他將這幾小堆折子一一抱到幾個兄弟跟前︰「二哥,這些都是武官上的折子;三哥,這些是官員升遷任免的你斟酌吧;五弟,這些刑案是你解廌府的;六弟,這些是請求減免賦稅的;八弟,太常府祭祀事宜你也學學。」于是乎,他的那堆折子便如此分派干淨了。

對于折子又有添加,皇逖只管看著批著,沒什麼反應;白意馬也只是搖搖頭笑了笑便作罷;寧靜遠抬眸看著弟弟,開口之前,卻看到了弟弟眼中「下次巡視換你」那**luo的威脅,權衡過後,覺得比之數月的舟車勞頓,看幾份折子要輕松得多,于是不語;華荊台則更簡單了,直接道︰「四哥,你種出的那墨雪牡丹我要一株。」他這要求,在座之人無不露出了然神色。那稀世奇花全天下就豐極府上有,他要了去,定會拿去換出千金來。

「財奴。」南片月小聲嘀咕。

「是財神將軍!」華荊台頭也不抬的更正。

南片月瞄了瞄他那一身的金光,決定不與之辯論,而轉頭對豐極道︰「四哥,明明是一人一堆!」

「兄長有事,弟弟服其勞。」豐極笑得極是溫柔和煦。

南片月被這過分溫柔的笑臉嚇得心肝兒顫了顫,但還是不甘的問道︰「那你怎麼不幫二哥、三哥?」

「弟弟有事,兄長服其勞。」豐極答得理所當然的。

「我就是弟弟!而且是最小的弟弟!」南片月特意加重「弟弟」兩字。

「兄長有事,弟弟服其勞。」豐極很是坦然的重復前言。

南片月瞪目結舌。

他很想嚷叫︰四哥你就是個兩面派!

他還想大叫︰真該叫天下人來看看他們眼中完美無缺的大東第一人私底下是如何的厚顏無恥的欺壓兄弟!

當然,這些話他只敢在肚子里嚷叫。

他這會只是萬般委屈的望向東始修︰「大哥,你就不管管?」

「我很公平地分成六份了。」東始修不緊不慢地翻著自己手中的折子。言下之意即你們六人負責批完就行,至于誰看誰不看他是不管的。

「那為什麼七姐就可以不看?」南片月看著睡得香甜的風獨影很是不平。

可東始修的回答卻令他更加郁悶。

「妹妹才一個,自然要好好寵著。弟弟這麼多,累死一個,還有好幾個。」

說完了,東始修還抬手撫了撫風獨影的發鬢,一幅慈愛兄長的模樣。

「嗚嗚嗚……」南片月頓掩臉悲泣,「我要割袍斷義……明明我才是最小的嘛,為什麼沒人疼我,嗚嗚嗚……你們一個個就只會欺我年紀小打不過你們……嗚嗚嗚……都沒一個人關心我……」

殿中幾人紋絲不動,如未有聞,只有白意馬轉頭無奈地看著八弟,雖然明明知道袖子底下的那張臉上肯定沒有半滴眼淚,可還是忍不住說︰「八弟,五哥幫你分擔些。」面貌斯文的白意馬在八人中排行第五,也是性格各異的八人中最為溫厚的。

果然,南片月立馬放下手,笑開了一張女圭女圭臉︰「還是五哥最好了。」說著趕忙把面前的折子全往白意馬跟前搬,最後意思一下的留了一份在手,歪在一旁懶洋洋的翻看著,打定主意等兄長們全批完了他才揮朱筆。

「小八,听說你看上了某酒坊賣酒的姑娘。」冷不防寧靜遠忽然道。

南片月聞言頓坐正了身子瞪圓了眼楮︰「三哥想干麼?」

他那模樣很像那被踩著了尾巴的貓,豎起了全身的毛,防備的看著周圍的人。

其實也怪不得他如此。

鑒于幾位兄長的親事,他認定了那些出身高貴的長相美麗的名門閨秀都是些不好相處的人,所以打定了主意要娶個平常女子為妻,而且還不要托媒人說親,要自己去相。只是……在他剛對某家女子有些上心時,他的幾位兄長們便全都以「替八弟把關」的名目跑去圍看,結果可想而知,這些故意顯擺的大將軍把那些個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嚇得瑟瑟發抖,一個個再也不與他往來,都言「不敢高攀」。所以這次,他一直悄悄的,就怕又被幾位兄長給破壞了,只是……看來還是沒瞞過耳目最靈的三哥。

「不干麼。」寧靜遠閑閑道,「我就是想,你這潑皮耍賴的模樣若給那位姑娘看到了,不知人家還敢不敢嫁。」

「哼哼,什麼潑皮耍賴,我明明是乖巧可愛。」南片月的臉皮向來是八人中最厚的。

「啪!」他的話一完,頭上便被華荊台砸上一份折子,「小八,我實在忍不住想抽你,你也別怪我。」這個弟弟明明都二十出頭的大男人了,卻老是頂著一張女圭女圭臉裝女敕賣傻,臉皮厚得近乎無恥。

南片月嘴一癟,又想來場哭鬧,那邊廂風獨影翻了個身,于是東始修手一揚,一份折子貼在南片月嘴皮上。

「做事,睡覺。」他喝叱一聲。

南片月眼珠子滴溜一圈,想想吵醒了風獨影的後果,又看看一旁斜倚案幾,閉著眼楮,貌似悠閑品茗的豐極,決定暫時見好就收,于是把手中折子朱筆一揮,抱頭睡去了。

大殿中一時靜悄悄的,只有折子翻動聲,朱筆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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