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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上下無數燈光Lang漾,直欲與天上銀河爭輝。四處皆是管弦,輕歌相和、笑語起伏,好個銷金的妖宮、葬魂的地府。原歌嘆了口氣,都是為了,他不得不來這種地方。

原歌的原淑芳嫁給尹家,成了尹家三少女乃女乃,新婚燕爾未足半年,就添了樁煩心事︰尹三一向是個正經書生,最近卻經常在外勾留,听說是被個女子迷住了,眼看明兒便是他啟程上京趕考的日子,今晚依然不見回家,怎怪得原淑芳不珠淚漣漣,又不好意思跟人告狀的,公婆面前反要幫著遮掩,只能苦求弟弟去找找看。

原家的家教甚嚴,原歌年紀又小,沒怎麼涉足過風月場合,此刻來到這兒,只見秦淮河流波膩粉,光華處一片琉璃,已有些臉紅心跳,更兼沿街哪個窯姐兒開了窗,嬌滴滴嗔怪︰「許!你兩個整天都沒來,這只腳,可不許再踏進我的門檻!只當奴家死了也罷——」又琵琶聲中一個鶯啼燕囀的聲音唱︰「欲將這柳絲兒系你哪,怕郎心似鐵,挽斷三春也枉嗟呀。差、差、差!解下衣帶兒,盤了你、縛了你、咒了你,你若狠得下,便將奴家的魂兒也牽去罷——」原歌听得心下一酥麻,竟有些當不住,忙正襟在馬鞍上坐好了,心中默念數遍︰「我這是為而來,可不是不正經。」念完,嘆口氣,注目向河面上找。

他听說跟姐夫相好的,是一個名喚「」的女子。這女子名字怪,人也怪,也不過幾個月前剛來秦淮河,天曉得何許來頭,自己包了條畫舫在湖上做生意,不幾日已聲名鵲起,行家都贊她品性落落、氣度悠悠,自與尋常脂粉不同。原歌想像不出一個賣笑女子能怎樣的「與尋常脂粉不同」,趁此機會倒樂意見識見識。

河上金粉繁華,多少船兒、舟兒、艇兒,載著客擦肩來去,其中獨有一條畫舫好生特別,怎見得?但看它︰舫尖是個沖天雁翅,翅尖著兩條流素垂掛了,襯著不知哪里散出來的幽幽淨光,直瀉向水邊;舷尾乃是大瓣蓮花,皆由玳瑁瓖出線條,著大河上下星光波光一映,潔靜如夢;通船點的不是宮燈、不是艷彩,單是點點白絹蒙的細巧燭籠兒,上頭抹著蘭花似的幾片枝葉、題著幾行字句,筆跡依稀清絕。

原歌見這船,必是人們說的的畫舫了,便牢牢盯著。卻始終不曾出來,只是船櫓靜靜咿呀,搖著船兒慢慢穿過滿河繁華,一直往上游去。原歌跨著馬,緊追慢趕,眼見那船兒,穿過了、燈繁語亂的夫子廟,穿過了、粉溢歌融的上水門,穿過了、香疏星朗的通濟門,漸漸已近東山,河道變得寧靜,幾乎沒有什麼游人來往,山口餃的一輪月色便格外明澈。畫舫停下,艙里出來了一個人。

離得遠,不太看得清眉眼,只知道是個姑娘家,披了件唱戲的青衫,旁無裝飾,耳畔卻戴了一副極大的藍寶耳串,葡萄般累累垂垂直掛向肩頭去,行動時搖曳閃爍、攝人心魄。艙里一陣急雨般的弦聲,又驟然停止,這姑娘抬起手、似乎要擋一擋眼楮,口中淒厲一聲念白︰「月兒啊月兒,從明天起,你再也照不到我——蜀國的山河了!」從末句起轉為清唱道︰「夜沉沉,風蕭蕭,滿地銀霜……」原歌知道是《哭祖廟》一折,再料不到一個姑娘家唱起生行來,竟能這樣冷、這樣峻、這樣清朗朗的凜厲。每一句前的三字,好比風拍鐵馬,唱得深了,像什麼鬼狐在夜啼、又像杜鵑兒哭啊哭的便嘔出了一口血,唱至尾聲時,撳著胸口,一個踉蹌,仿佛已力竭,艙中急奔出個男子,愛憐將她扶住。原歌看著這人身影,應該便是姐夫,忙躲向旁邊去,定了定神,再抬眼看時,兩人已都回艙里了。

這畫舫又轉程回城里去,因是順流,快了些,原歌又不敢跟得太緊,幾乎追不上,幸而那船行不多久,就靠了岸。原歌看姐夫和一個白衣上了岸、走進酒樓中,畫舫上竟然就再沒什麼人下來。行近些,艙中寂寂無聲,有幾個墨衣女童守在艙口,神色漠然,原歌不敢上前,咬咬牙,還是找姐夫去。

小二笑嘻嘻上來招呼,原歌打賞他幾個銀錢,說來尋尹的,小二便領他上了二樓包房,正待向里通報,他早一個箭步躥進去,叫︰「姐夫!你到底在搞什麼?」

包房里已經上了酒菜,尹三坐在一邊,給他叫得愣了愣。那白衣持杯倚在窗前,听他叫,猛回頭,容顏如玉、眉目如墨畫的一般,目光卻帶著那麼股兒出奇的凜冽,清水流冰的逼在他身上,似要把他五髒六腑都逼視透徹似的。

原歌身子一顫,不知怎麼覺得這人好生面善,卻畏他目光,便不敢多看。尹三已奇道︰「原歌?你怎麼來了?」原歌硬著頭皮勸︰「正是來找你的!明天要上京趕考了,你怎麼還在這種地方?傳出去像什麼樣子!快回去罷。」尹三臉拉下來,冷哼一聲︰「我什麼樣子?國家邊境危急,我待上京一展抱復,奇女子為我唱憂國憂民之詞,以壯行色,我正該回敬她一杯。這有什麼不對?!」原歌搞不清他在說什麼,又一向臉女敕舌拙、不太會跟人糾纏的,無奈向白衣道︰「您是姐夫的嗎?幫我勸他快回家吧!」

這人看定了他,微微一笑︰「閣下與虎謀皮,不覺太好笑麼。」那清朗朗的嗓音……原歌抬頭。是船上的姑娘!是!

她怎的摘了藍寶耳串,一身男裝倚在這里,如玉的容顏離他這麼近、只有兩三步遠……叫他怎麼辦?原歌張口結舌,面頰火辣辣燒起來,不知自己為何這樣尷尬、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卻轉開目光去,莞爾一笑,持杯奉向尹三道︰「勸君更進一杯酒。這杯飲完,可以動身回去了。離筵的夜色本就賞到半酣即可,要將它玩殘,便了無趣味。」

尹三大是點頭,持杯一飲而盡,就扶了頭慢慢倒向桌上去。風打著窗紙。笑道︰「噯喲,醉了。」起身去扶,擦過原歌身邊時,袖口輕揚,拂過原歌的袖子,原歌但覺一小片東西塞進他的手里。眼波像化了冰的春水,在他臉上一掃、離開。指尖相觸又分離。她的手指冰冷光致。

這是什麼意思?原歌愣著,尹三又抬起頭來︰「我沒醉!」笑笑︰「醉不醉,也都要歸家。」便呼小二來,結了帳,終于各自回去。原歌的手在袖中一直藏著緊緊的,指節緊張得幾乎麻木了,走到偏僻地方時,打開拳頭,見掌心是張小小的紙箋,桃花浸水般的顏色,上寫︰「如巷盡頭是妾家。」

什麼意思呢,到底?難道她早知道他要與她相遇,事先寫好了,約他去找她嗎?原歌想來想去,無有頭緒,向回報時,也沒敢說老實話,只道︰「沒見姐夫身邊有什麼特別的女子呀。不用擔心。」

他半信半不信的,倒也沒深問下去。一邊姐夫已啟程上京。原歌又到秦淮河畔,細細查訪,果然問出來,有個巷子叫如巷,便一路尋,越行越深,明明是巷子,怎麼漸漸的周圍牆垣都隱去了,身邊但見楊柳堆煙、蘭露淒淒、草色連綿?原歌當自己迷了路,忽見樹後挑出芳幟︰居。轉,便見蒼松偃蓋、屋宇軒昂,好個居所。門前侍立著兩個墨衣女童,早迎著他道︰「這位,您在這里作甚?」原歌猶豫著取出那張小紙箋︰「敢問這里是否如巷的……」「正是。」女童們淡然將箋接過,「既有姑娘的請箋,請入內。」

原來,這不過是她的請箋啊。隨身帶著,見了誰都能給一張嗎?原歌心中酸澀,幾乎想回頭就走,但終于還是舉步入內。

里頭是好生清致的所在,看不足那些竹遮回廊、說不盡那些綠映芳徑,原歌自己家中園子也算收拾得好,看了這里,仍覺心下一清,飄飄然竟有出世之意。

抹過一大叢夫子松,見座小樓,兩邊四扇暗桐子窗,中間樓門垂著細密朱紅簾子。女童掀起簾子,請原歌進屋。里頭雅潔素淨,嵌雲石面的矮幾子,放個古銅香爐花瓶,對過隔一扇雲母片的屏風,露半張黑絨底子醉海棠葉的美人榻,有青色的衣角覆在上面。

原歌見著那個衣角,心已狂跳起來。便听的聲音道︰「飲花茶麼?」原歌不知她在跟何人,猶豫著止步。在屏風後嘆道︰「痴兒,這里除了你,更有誰?你怎的不答言。」

原歌這才知道是孤身在等他,心下頓時歡喜。給她罵一聲「痴兒」,竟比受先生表揚一句還歡喜,正了正衣冠,快步進去,見一身天青的袍子,斜倚在榻邊,頭發沒挽、那麼漫不經心的披下來,益襯出一雙眉眼,瞄著他,似笑非笑,端的勾魂攝魄。

室內香煙裊裊,墨衣女童們像花中的小妖精般忙碌端上茶點、又離開。招他近前,指尖勾著他的衣袂,氣息輕輕吹︰「秦少爺……您肖虎,怎的面容這般年少俊俏?」

肖虎?原歌疑惑著︰「不,我肖羊啊。」眉心一緊︰「你不是秦家?」「我是!可——可我肖羊。我二哥肖虎。」原歌回答。

臉上的撩人媚色全然褪去,振衣而起道︰「叫你二哥來。」見到原歌茫然的眼神,口氣稍微放軟一點,「我久聞他畫技出神入化,想請他為我畫一幅肖像。」

「哦。原來他——可是他……他不太那個……」原歌還沒有反應過來,訥訥的不知該怎麼說。

「我知道。他是個正道人,絕不肯替煙花女子畫像。」唇角冷冷的翹起來一點,「可是你不是為了你才來找我的嗎?」。

「呃?」

「尹三當我是個憂國憂民的奇女子,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說好這次上京回來要迎我入門。那你可能會被我害得很慘呢!所以你們若還有手足之情,何不好好奉承我?」笑著,眼中一絲溫度也沒有,「只要一幅畫。之後我就答應離開。」

原歌終于把二哥原曲領到了面前。原曲見時,眼神亮起來一點,是驚艷的,但口氣依然厭惡︰「以別人的丈夫來要挾,這樣做太無恥了。」

側著頭,虎須葛蒲葉子的影子落在她臉上。她像是某種玉器,精致、脆弱,細膩。「……人生轉瞬即逝,若能借原二的手留下一紙痕跡,做點什麼事也像是值得的。」聲音婉轉如玉鳴,任什麼男人听了都會動心吧?原歌看到二哥的眼楮垂下去。

「——那麼,可以把原小送回去了。」轉頭說。墨衣女童們像小傀儡一般碎步過來,執行命令。原歌只能離開。轉過夫子松,忽听一聲叫喚︰「原!」回頭,見從枝葉中探頭道︰「這件事跟你沒關系了,不要再回來,明白嗎?」。語氣斬截。原歌的心悄無聲息斷成碎片。

原曲從此開始替作畫,但一次都不曾留夜。不管何時去,日落前後必定回來。每次回來,原歌都能在他身上聞見特殊的香韻,像水波流動、草木黃昏。「有一天,你會與她同宿嗎?」。原歌問。

「你在說什麼!我們怎可與那種、那種人盡可夫、心思陰險的女子同宿!」原曲憤慨道。原歌看著他。從小起,二哥就是這麼有原則的人。但原歌自己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原則有多麼脆弱。一個黃昏,原曲沒有回來時,原歌便悄悄去了如巷盡頭尋找。

依然是把牆垣走完,直到楊柳堆煙,但難道迷路了嗎?怎麼總見不到那面芳幟。「這位,您在這里作甚?」背後忽有童音問。原歌回頭,見是個墨衣女童,忙道︰「是我呀!我來尋二哥。」

「這位,您在這里作甚?」女童重復問,毫無表情。夕陽落下去,她面孔沒有半絲血色,眼白像宣紙那麼白,瞳孔是純黑的一團。原歌一驚。

「……沒有姑娘的請柬。」女童喃喃,揮手,狂風大作,原歌抱頭跌到地上。什麼東西飛?他一躲,那東西割破了他的面頰。

狂風突然停止。「原小!」的聲音。原歌抬頭,她把女童招到身後,詫異問他︰「你怎麼來了?」「你、你家……」原歌結巴著。嘆道︰「真是的,你迷路了。」引他向前數十步,柳樹之後,果然又見到芳幟、樓門,但這次,她沒有請他進門︰「走吧。你二哥已經回去了。這里不是你留的地方。」

這個狠心的女人!原歌咬著牙,掩著臉上的傷口,只能離開,心里不知為何總有些不妥帖,行了一刻鐘,忽然打個寒顫,想起來︰樓門前的柳樹,有一片葉子被蟲咬成很奇怪的形狀。而他分明記得,剛剛孤身尋找時,也見過這片葉子,樹後頭卻分明沒房子!

這算什麼事呢?回頭,暮色藹藹,來時路淹沒在蒼茫中。原歌身上發冷。

是鬼怪嗎?她做的一切事,難道都是沖著原曲來的?可為什麼呢?原歌把他扭到角落里,反反覆覆問︰「二哥!你欠過什麼情債、以至于引鬼上門嗎?」。「胡說什麼!」原曲很憤怒,但是轉念一想,「寧……呃,從前爹想給我結的寧家那頭親,因寧大人全家犯法被抄,所以沒結成。你也知道的。」

「是。听說寧抄家不久就病死了?所以婚事到底結不成,這也不怪你啊!」原歌道。

「我——」原曲想說什麼,猛然頓住,有點兒惱羞成怒道,「總之你要再說有鬼,想查什麼的話,必是她了!」

原歌費了一番周折,才查問到那寧病死在常德、墳也葬在那兒的洞庭湖邊,有個老家人還在給她守墳。原歌與原曲找了個有名氣的道士,一塊兒去了,編個謊話,說夢見寧的墳給水浸著,不得安生,托夢給他們,故他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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