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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淺則揭(3)

你是在跟紫宛又一次切磋舞技後,病倒的。

紫宛的舞已經略有些名氣了,盡管媽媽說她還在修行,不能正式獻演,但一些有身份的人很感興趣,希望來見識一下,媽媽也不好深拒。

這些客人中,包括宋家現在當家的長房老爺、襲侯爵之位的宋恆。

「小女的舞技還非常稚女敕,怎麼敢勞煩大人您屢次屈尊前來呢?」媽媽很客氣的說著,但語氣里仍有掩飾不住的自得。

「雖然稚女敕,但仍然可以讓人覺得心里寧靜。」宋恆淺淺道,「何況史大娘不願再起舞了。」

「老嘍,舞蹈這回事是最欺負人的,筋骨硬了一點點都不行啊。」媽媽笑著,臉上一點都沒有傷心的意思,殷勤將他招待進去,回過頭來問另一位貴人︰「二爺您不進去坐?」

宋恆來了四次,宋二老爺陪他大哥來了三次,&amp}.{}前面兩次都進去坐了,這次只是站在外頭,听媽媽問起,他做個怪樣︰「紫姑娘挺漂亮,可老跳一支舞,我也要看膩啊。我沒大哥那麼素淨的胃口。」

媽媽「噗哧」一笑︰「二爺還是這麼調皮。」

她這話說出來,宋二老爺仿佛回到了當年的荒唐歲月,咧開嘴更為燦爛的一笑,正想說什麼,媽媽繼續道︰「可是,侯爺怎麼總帶二爺您隨行?這不像他以前的作風啊。」

宋二老爺的笑臉立刻轉變為苦瓜臉︰「不就是前些時候的事惹他生氣了。他沒拎我到祠堂砍我腦袋,不過罰我跟著他、不準亂跑。」

媽媽又是掩袖一笑︰「侯爺也還是老樣子啊。……那末,妾身先叫幾個小姑娘來吧,雖然如果擺起排場來作樂的話、可能會招侯爺不高興,但招待些茶果、說,總還是可以的罷?」

「正是這麼說!」宋二老爺很愉快的應了一聲,喉嚨里有痰,清了清、咳出來,小廝忙捧一條繡花手巾接住,正待退下,宋二老爺轉身時抬著手肘、踫著了他,手巾落在地上。紋月正走過來,見著了,愣一愣,快步上來,要彎腰揀起,宋二老爺很憐香惜玉的叫了聲︰「算啦!」問她道︰「現在你跟紫姑娘?」紋月腰骨僵在那里,埋頭應了一聲。宋二老爺瞄瞄她︰「看你很眼熟啊。從前跟誰的?」紋月很輕的回答︰「婢子一直在院子里……也在老爺跟前伺候過。」聲音有點兒發顫。

宋二老爺「哦」一聲,模模腦門︰「好的。好的。你替我跟紫姑娘問個好。」又叫小廝賞紋月。看媽媽叫的鶯鶯燕燕都來了,他心情甚佳,表情格外開朗。紋月在後頭悄沒聲息站了會子,退下了。

你來找紫宛的時候,知道宋家的人在,不想與他們打照面、又懶得回頭,就先在耳房里侯著。那兒爐火燒得很旺,你坐一會兒,不覺迷迷糊糊有點盹著,仿佛青雲起自腳底,托你去一處光明所在,陽光透過雲層,將一切照成淡紅色,隱隱是鐘鼓樂聲,所處地方像座神廟,高大溫暖,因為沒有牆壁的關系,轉眼間溫暖就被撕裂了,四邊柱子起不了任何屏障作用,牛鬼蛇神一概擁來,空氣盛放作灼熱的煙花,你恍惚听見有人叫你的名字,心髒巨跳一下,醒來,是紫宛推著你的身子喊你。

你自覺背後滾滾的都是熱汗,定定神,強作歡笑,與她寒喧兩句,知道宋家人已經離開,你便同她跳了幾段舞,告辭回去,本是著了汗,又加風里春寒凜凜,你覺著比往常更冷,正縮著肩頭,忽而听腳底「喵!」的厲叫,一道黃影躥進旁邊花木里去,你不曾防備,嚇得尖叫一聲、鑽到旁邊人懷里,心里發毛、身上抖個不住,好容易定下神,仍覺頭目森森、腳底不穩,回去後,漸漸睡倒,病勢發作出來。

開始,你還想扎掙一番,想著「已經耽誤了時日,又給病一攪,怎生是好」,心底有如滾油煎著也似,發著燒,昏迷一會兒,再醒過來,睜開眼覺得房間太亂,想出聲叫宣悅將幾件陳設擺得更雅致些,嘴唇張開,只發出些嘶啞的「荷荷」聲。「我又失聲了?」你想著,默然躺下去,這次徹底放棄了抵抗。

高燒持續了許久,直到宮廷中的太醫來,連投三貼藥劑,才將它壓下去,但昏迷的癥狀仍然沒有改善,間中也有醒來的時候,但可以看出神智一次比一次虛弱,人們說,當你再次昏迷、並且不再醒來時,這一場病也就走到終點了。

他們說這句話時,你是醒的。房間里銅漏的水,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外頭春雨在下著,不大,沙沙如蠶聲。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掩了角落里嗡嗡人語,有一種奇妙的美感,仿佛另一個世界與人間發生著什麼**,統共都不真實,統共都是個夢,可以隨時長眠、或者破碎。你想著,依然入睡。

再醒來時,感覺好了些,房中沒有他人,你指著書桌上的文房四寶,示意宣悅取到床前來。你拈了筆管,略作思忖,寫下兩句道︰「窗內銅壺窗外雨,點點滴滴到如許。」﹝注1﹞腕力很弱,字跡因此變得一塌糊涂,仿佛剛開蒙小孩的窗課。你停了筆,想想,續不下去,再回頭看看這兩句,覺得也不甚佳,索性一筆抹去,把力氣都耗盡了,身子軟軟倒下去,手垂在床沿。宣悅好像在呼喚你,這是你最後得到的印象,隨後一切歸于黑暗。

那個時候,你真的以為,你回到了亡靈的荒野,那片無涯的河岸。

可是這一次的昏厥,雖然比任何一次都來得深重、平靜,也終于還是醒來。你並不確實知道︰到底是命運想再一次的戲弄你,還是你靈魂深處藏著什麼愚蠢的堅持,在理智都告訴自己沒有希望的時候,仍然不肯放棄。

睜開眼,你見到媽媽坐在床邊,手里擺弄著一盤香。你不。她知道你醒了,也不看你,緩緩將那香點燃,置在香爐中,邊對你道︰「時間這麼久了。」

你明白她的意思︰時間這麼久,連你的生命都耗在這場賭約中,你還是沒能完成約定。是你輸了。

你沒有任何言詞為這次的失敗推托。

這時候你忽然覺得︰也許你的病變得這麼沉重,有部分原因是你內心深處知道自己輸了,沒有信心再戰,所以只能將生命奉上?

媽媽將香爐蓋子合上,凝視著裊裊香煙,淡道︰「我這個人,一輩子像在演戲。什麼真情、什麼假意?自己也分不出來。別人輸在我手下,別人死,我沒什麼心軟的;倘若我輸在別人手下,我把性命和一輩子基業賠出去,也沒什麼大不了。」鼻子里輕輕一笑,「我就是這麼個心狠手辣、可是又什麼都無所謂的瘋子。」

你凝視她。她想說什麼呢?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一個弧度︰「所以說啊,不怕告訴你實話︰醫生說,你快不行了,我听了還真有點難過呢,很久以來,沒有什麼孩子讓我覺得這麼有趣了。」

你默默接受這種嘲笑。

這次的人生旅程失敗了,由她親口說出來。也好。

她繼續道︰「所以,我決定最後幫你一把。這個香,加了點特別的料,你躺著慢慢兒感受感受,要是死了,你就死了,要是死不,你會有點力氣撐起來,氣色也能好點兒,我幫你見那個男孩子最後一面。」

也就是說……速死,或者還能回光反照一段時間。這樣的藥物是嗎?

你躺著,沒有表示反對。媽媽笑笑,出去了,留你一人在房里。

你有一種特別寧靜的感覺,是這輩子從沒感受到過的。

你一直來咬著牙關,從來沒有放松,可現在一切皆空,感覺原來也就是這樣子。希望的東西達不成,你希冀的公平與正義沒有爭取到手,又怎麼樣呢?這個世界,含恨而去的人有那麼多,你不過是添了一個。

心底里,你仍然覺得公正的世界是應該降臨的,只是那個有能力去戰斗的英雄,不再是你。你接受了這個擔子的份量,眼睜睜看著它把你自己壓垮,不是沒有掙扎過的啊,但如今,也終于可以體味絕望之後的寧靜。

你想起來這些天來探望你的人,尤其想起紫宛和紋月。

紫宛自然是很惋惜的在你床頭垂淚。你想笑。垂淚又如何?「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她此後想必是依然的歌與舞、依然追求她心中的美,也許在很多年後想起你,仍有些惆悵,但人生又會有什麼改變?

「如果在的話,能一起消遣也好;如果不在,生活還不是繼續。」——大部分人對一切人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對吧。

但,你本來想做點不同的事的,本來……只差那麼一點。

你又想起紋月,她在你床頭流露那麼同情的目光,你知道,她想到了田菁臥床的時候。

也許,你的確犯下了田菁一樣的錯誤︰想得太細、求得太多,超過自己的心力,于是被壓垮。

你竟有種解月兌般的感覺,想什麼都沒用了,于是什麼都不去再想。宣悅不再來照顧你,又怎麼樣呢?她是個丫頭,丫頭也沒有義務照顧瀕死的病人到最後一刻,你不生氣。床頭的金鉤不見了,你知道是紋月悄悄拿走——你看見她拿的——那又怎麼樣呢?紋月這樣的人都要小竊,想必有她的不得已,形勢比人強,人在命運中都難免做些難堪的事,你也不詫異。

你只是沉浸在溫柔的傷感里,凝眸看著香煙。

感覺不到風,但空氣顯然有微微的波動,煙呈現出裊娜的樣子,「殢嬌半醉」﹝注2﹞,那種上升的姿態,很美。明明沒有經過任何設計,須臾即逝的動態,偏又連綿不絕。真美。

你想你在咬牙用力的時候,一直都沒空出心境來欣賞這些自然的美麗。多麼可惜。

困意再一次襲上來。生,還是死?你的心中閃過伯巍的影子,不由笑笑,想︰「對不住了。我這一走,最受不了的,大約是你。可我這惹禍的身子一走,最得益處的,也就是你了。你雖然是那種出身,難為心地良善,算是護持我一場,今後請好自為之。」想著,沉沉睡去。

何太醫再次來花街這邊出診,從病室里出來後,坐在外間很是沉吟。

宣悅急著問︰「怎麼樣?」媽媽扳著腳踝坐著,只管笑嘻嘻的。

何太醫看媽媽一眼,拈須道︰「史大娘……」

媽媽道︰「哎?」

——————————————————注︰

1︰此殘句為熒某原創,鄙帚自珍,轉用請注明出處,謝謝。

2︰《天香.龍涎香》,王沂孫︰「……幾回殢嬌半醉,剪春燈、夜寒花碎……」

————————————————————————本文乃是「調笑工作室」榮譽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開列如下︰

綺白《酒醉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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