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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道之雲遠(5)

要忍住這個沖動,是多麼辛苦的事情啊,她把頭埋得低低的,看襦裙上刺的細細密密蝴蝶采雲紋,纏針、滾針,章法井然,將那些彩線寸寸拘束住,一絲都放不得透氣。

善兒仍然侍立在門口,宣悅已經悄悄退了出去,到天井里,早有人掇了凳子讓請風在暖和的陽光里坐著,宣悅一來,請風就趕緊站起了,叉手請安,叫一聲「宣姑娘!」陪笑一吐舌頭道︰「天老爺,那位……?這麼快就趕來了?」宣悅含笑道︰「哪兒能夠!這也是巧了。你才報完信,那邊正好就來人,踫在了一起。」就手從袖子里掏出兩個銀餅子于她,「幸好小姐沒出事。今後還得你們辛苦照應著。」請風滿面笑著接下來道︰「謝宣姑娘賞!小的其實不算什麼,比從前已經方便了許多——不過這次也真險。」壓低聲音道,「葉大人來勢不善,搞不好拔過劍。如煙小姐口里沒說什麼,可當時頭頸上冷汗都沒干。從沒見過她這樣的,不知出了什麼事,大約真有過凶險呢!」

宣悅眼神一駭,端正了神色,再次謝謝她。請風告辭去了,宣悅依然回到小花廳門外伺候著。

如煙已經和自己的天然欲念斗爭完畢,將委屈、謙和、溫柔調到剛剛好的程度,抬頭道︰「听說有位大人上吉祥表,提到有啞子開口的事,葉大人不知是不是婢子,所以問了一聲。」不過眼神里卻暗示︰她的委屈可不止是這樣。

小郡爺點頭,若有所思。伯巍只管遲疑。

他第一次見如煙,她是個林間輕快的妖精;他第二次見她,她是個懷里軟綿綿親熱熱的妖精;可是他千辛萬苦、第三次偷溜出來見她,她怎麼成了這麼個恭恭敬敬的小丫頭,開得口來有半句沒半句的,叫他幾乎以為是走錯了地方、見錯了人!

他遲疑在那里,一時倒沒話了。

小郡爺向如煙略傾一傾身子,關切道︰「沒什麼事罷?」

她有事。他應該知道她差點有事。他不是消息很靈通嗎?這麼急的趕,是不是得知了她的消息?請風來找她,是不是他派的?如煙看著他,慢慢搖頭︰「婢子沒事。」他沒有接她的眼神,竟然就松了口氣道︰「好。」轉頭向伯巍不好意思的笑笑︰「我還要到那邊去。」眨眨眼楮,「你知道的,七叔。你跟我一起去不?」

伯巍臉上「嘩」的紅起來︰「我怎麼好去!」小郡爺歉然笑了,告個罪,就獨個兒離去。

如煙怔怔的目送他出去。好,好!這就是她在最危急的時候想倚仗的人!也就是這樣子了!連想說句話都說不上的,急著往其他屋子里去了、留都不敢留他呢!這肺腑中的酸楚還未翻騰妥貼,伯巍已經彎下腰來端詳著她,急急道︰「怎麼回事?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還認得我嗎?」。

瞧他問的是什麼傻話!如煙不由得破顏一笑︰「恩公大人!怎麼能不認得?」

伯巍吁出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有點兒從前的樣子了。不然還當你忘了我哪。」拉過她的手,「坐啊。」

如煙為難的皺起眉頭,不坐。伯巍干脆蹲下來,對著她問︰「怎麼了?」

他的腦袋離得這麼近看,還真是大呢。如煙忍著笑,手掌攏住他耳朵,悄聲道︰「您什麼身份,我什麼身份?我怎麼好坐呢?」

他「呼啦啦」搖頭︰「我什麼身份?我是保護你的人!」雙手抱起如煙,坐進椅子里去,安她在他的膝蓋上,「你叫我恩公,恩公叫你坐,你怎麼可以不坐?」似乎是開玩笑,竟然開得這麼坦蕩。

如煙被他抱起時,失口「噯」了一聲,有點受驚,看看他的臉,便放松了。

他的臉色,像一個鄰家大哥哥在逗著小妹妹玩,沒有邪色。她相信他確實沒有惡意。

他一听說要見青樓女子,就滿臉通紅、說話都不利索,那個時候大約是有綺念的,面對她時卻沒有。這不知是好呢、還是不好?如煙慢慢的想。

「怎麼,到底遇到了什麼事?你好像很害怕的樣子。」他柔聲問。

如煙想了想,對著他,開始慢慢的流眼淚。沒有弄花了妝容,也沒有聲音,只是眼淚慢慢涌滿眼眶,「噗哧」掉下來,「噗哧」又掉一串。

伯巍看得很是心痛。哎呀打狗還得看主人,他救下的孩子怎麼好給其他人欺負?忙緊著問︰「怎麼了?到底什麼事?」

「葉大人疑心是我叫上表的大人寫我的事情,他說這是大罪。」如煙抽泣道,「可我沒有。那種不規矩的事……我知道我出身低。可是那種事,我真的沒想過!」

不知什麼時候她就把臉埋在他懷里了。溫熱的眼淚沾在他身上,伯巍一時有些發呆。從來沒有人敢在他身上流眼淚,他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只是依依稀稀,想起從前養過的一只小狗,那麼天真的、狂熱的愛他,不斷用舌頭tian他的臉,又熱、又濕、又癢,是有點兒不舒服,但仍然癢酥酥,會從心里笑出來,這樣的情意。後來,母妃說不干淨,叫人把狗抱走了,據說送給宮女去養。他記得自己十二歲生日那天,問起這只狗是不是已經老了,母妃回答說,它已經死了。

陷入這樣的回憶中,他的眼神變得很溫柔,輕輕拍打她的背︰「沒事,我相信你。沒事了。我會保護你。」

如煙放肆的抽噎,感覺自己被寵愛著,便變本加厲,還用臉拱拱他,直接把眼楮按在他衣服上,滲去眼淚。噯,他的衣料多麼的輕柔溫暖。而且衣料後面那個身體,完全沒有拒絕她的意思。

好半天她才抬起頭,眼眸被淚水浸得黑灩灩的,鼻子微紅,一張小臉像經了雨的花。伯巍心中一顫,雙手抱起如煙放在旁邊的椅子上,道︰「坐。」一邊紅著臉苦笑,「現在我不敢叫你坐在我膝上了。」

如煙看著這個大男孩,幾乎有點兒愧疚感。對他使狐媚手段好像是挺罪孽的一件事。

而小郡爺和善兒在院子里走著走著,看看沒其他人,忽然就對他問︰「你看如煙姑娘跟從前比有什麼變化?」

善兒眼珠子一轉︰「相貌上是沒什麼變化,不過從前不說話,現在說話了。」

小郡爺拿眼楮看了看善兒,善兒立馬給自己來了個嘴巴子,道︰「油嘴!」小郡爺倒笑了,道︰「罷了。你只說說她開了口之後,比不開口的時候有什麼不同?」

善兒的眼珠子又轉了轉,小心抬頭看著主人的臉色,道︰「不會說話的時候,真真的不食人間煙火。開了口之後呢,聲音真是沒的說,話語也都不差,竟是個十全的標致姐兒,只不過,就是沾了‘煙火’了。」

小郡爺「唔」一聲︰「照你說,是不好咯?」

善兒笑起來︰「這要兩著說。如爺這樣風標絕世的,自然喜歡不食人間煙火的;如小的這樣賤皮賤骨的,光知道听著聲音好听、人就先酥了半邊。」

小郡爺听著前一句,抬手向他頭上虛鑿一下,善兒把脖子一縮,還是堅持說出後一句,完了統總賞自己兩嘴巴子︰「怎麼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了。」

小郡爺看著他冷笑︰「你也不怕風吹折了舌頭。」善兒謅笑道︰「爺,說實話,只怕爺不高興,不怕折了舌頭。」

小郡爺默然片刻,嘆口氣道︰「你還有什麼實話,都說出來罷。」

善兒便道︰「爺,其實一般人看見如煙姑娘,是什麼情態就不用提了,關鍵不還在那位身上?那位初見如姑娘的時候,就是開口了,听宣悅說,倒好像吃這活活潑潑的一套呢。若說那幾句謠言是真的,那活該是為了他才開口,也未可知?再則說——」忽把話頭停住。小郡爺正听著,不悅道,「什麼放肆的都叫你說了,這當兒停住什麼?」善兒方才甜滋滋笑道︰「再則說,要問的變化是好還是不好,爺不用找別人,直接問史大娘,那不是行家中的行家嗎?」。

小郡爺「嗤」的一聲笑了︰「偏你聰明!」頓了頓,「現在雖然還好,畢竟不知天意走勢如何,凡事還是小心為上。」善兒肅然,垂手應了聲「是。」主僕兩個依然往紫宛那邊去。卻說那李斗自從年前被拘回家去後,再也沒履足青樓半步,過年的時候親友們挨著門拜年,他和他的一直相伴相行,竟有點兒百步相隨的意思,听說還有了喜,家里老人高興得了不得,李斗也不使怪了,只是含含糊糊的笑,得空時悄悄把小郡爺拉到一邊︰「那邊……都還好吧?」小郡爺笑道︰「都是過日子,有什麼不好?」李斗默然片刻,低低道︰「你要是家里方便,替我關照關照。」小郡爺點頭︰「這個不用說。不過你自己是什麼意思呢?要是說穿了,斷得清楚倒是好的,四處牽著連著,總不是了局。」李斗听罷,也不答言,抬頭向天長長吁出一口氣,伸手在小郡爺肩上拍了拍,回屋去了。小郡爺也抬頭,覺得天色都因了他這口氣變得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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