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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微我無酒(3)

新春里頭,各地、各級的官員照規矩多要上表湊趣,說些吉祥話兒,能有些祥瑞的征兆上報那是最好,比如說枯井里又滿了水啊、稻茬上早早冒出了雙頭的新芽啊、喜鵲身上出了五彩毛啊什麼的,一概預示著政通人和、新春大吉。

這一天,就有這麼份奏表呈到了翰林院的桌子上。初級審核人員檢查後,判定它是呈報京城祥瑞的,並無彈劾、刺時事等言論,文字尚可,祥瑞事項倒很有些特別,是說除夕日,一個小啞巴恢復聲音的事,又生動、又吉祥,大概會使王愉快,于是將它簽為吉祥好本子,送到了「八大學士」之邱衍手中。

——話說我們故事中這個藩國雖小,總是朝廷,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王為了防止上級官員壓制下級官員、哄騙中央的事情發生,規定各級官員無論品階大小、職務為何,都有權直接上報。這個口子一開,各處蜂擁至御`.``前的奏章剎不住腳,積累的數量難免多了一點。王哪里耗得了這個精神全部看過?又不放心點一個宰相替他全權負責——只怕家奴總管權責一大、沖奪了家主的地位——因此上,想出這個「選材抬轎」的主意來,丟任務給翰林院,諸學士們先將奏章審過一遍,將那些問題重大的、與國有益的、或無關痛癢的,皆分為幾等幾類,寫個附注條子,交給欽定的「八大學士」再審一遍,草擬出辦法,再交到御案上,王便省下許多力氣。

這法子還有許多妙處︰一則,翰林院本是個閑職位,沒有實權的,交給它輔佐職責,它一時也侵奪不了王權地位;二則,翰林院里都是讀書人,讀書人吃飽了飯沒事干就要議論生事,索性丟點工作,讓他們一展所長,少一點時間去組織空中樓閣的抨擊言論,王的耳根也清靜許多;三則是,朝中班子基本由六大家族掌控,寒士們進不去,但卻可以考中舉人、選了學士、進入翰林,一樣參政議政,于是窮苦讀書人有了盼頭,草根階層便穩固許多;四則是,「八大學士」由王直接說了算,因為只是個榮譽餃頭,不像任免尚書之類的那麼麻煩,但定下的人就可以直接為王把關、出謀劃策,實在是個有力位置,眾人都不免垂涎,王借著對這個班子成員的任免,還可以調整下屬貴族與草根新晉官員們的勢力對比,時而敲山震虎、時而市恩賣好,其中精髓著實妙不可言。

邱家前段時間沒跟王搞好關系,就被敲打了一番,家中子弟幾乎被排擠出大學士的班子,嚇得他們趕緊夾起尾巴、小心悔過、老實做人,一段時間下來後,收效甚佳,雖然前頭被人揪出尾巴的子弟還是退了學士職,但家里大房嫡系「行」字輩的邱衍再列八大學士;年前邱家與南郡王府的結親,王也允了。新春里兩家的聯姻大禮,王太子親自出席,且代表宮里贈給兩位新人許多賀禮,這雖大半是看在南郡王的面上,但邱家畢竟受了榮耀,姿態里更表現出「受王大恩,誠恐誠惶,願肝腦涂地以報」的意思。這種態度體現在邱衍的身上,就是他變得勤快了。

邱家身為武虎二閥之一,在翰林院中主要負責軍務奏章,但軍隊里頭紀律嚴明,就算有什麼事,邱、關、北郡王三家,都心照不宣的「內部處置」了,除非三家內訌、或者有大戰事發生,否則還真沒什麼軍機奏折會呈到御前,他們子弟這學士混的就比較清閑。如今,邱家既然要擺姿態,邱衍當然要乖一點。盯準了年節時奏表數量猛增,他主動請纓,要求負責審閱京城一帶的吉祥奏表。這本來是文閥勢力壟斷的活兒,但馬、宋這兩家文閥一商量︰吉祥表沒什麼技術含量,有初審學士們審過文字之後,所謂的終審隨便找誰看看都行,即使是武閥出身的邱衍,應該也能勝任愉快,何況他們自己的人手確實比較緊張︰秋來收成不佳,奸商吳三爺的鬧騰雪上加霜,雖端了他一個、暫解京城的糧荒,整個京畿地區吃飯形勢依然緊張,有關此事的奏折自然雪片也似的飛來,馬家急著找法子度難關、葉締力主趁機整頓吏治、宋家長輩態度曖昧,草根文人們只管看風使舵、並沒個準主意——文閥集團里正在焦頭爛額,自然也懶得把事事都抓在手里。邱衍由此得到了終審京城一帶吉祥奏表的權力。

他打開前面所述那封特別的奏表之後,幾乎要「哼哼」的笑起來。

真奇怪,這份東西里面除了那些空話套話外,統共只說了一件事︰有個孩子在除夕時開口說了話,听說這是神仙的幫忙。所謂啞巴孩子,自然指如煙了,而邱家七爺邱衍,莫非是在飲酒應酬時知道了她,還產生了一些微妙的情誼?否則怎麼笑得這麼愉快!

他很悠然的把初審學士標著「好」的簽子扯下來,丟到一邊,嘴里不出聲的給自己哼著調子,很快將這本子擬為陳詞濫調、聊表吉慶、並無新意的中下之本,排在他手頭一大摞奏折的中下方——如果王要在這一類中抽幾本看的話,那是最不容易被抽中的部位。

時辰快到了,他讓侍從捧起今天審完的奏表,往「呈奏車」走。這是一只高約四尺、長有尺半、寬計九寸、內設復格、外飾護板的書架類物件;以八寶嵌刻出饕餮與蕉葉紋、示其慈悲威嚴;下有滑輪,可以方便推動。每日晨昏兩次,翰林院將審完的折子放到這里,以車上自帶的滑板固定、並做好分類標記,再將整個車子推入特制宮車中。宮車里常年放著一只精鋼箱,呈奏車推進去之後,落了鎖,旁人不得開啟,須是筆直送入宮里,進了御書房,值事太監開了鎖,將它推到御案邊,伺候御覽。翰林院擬的批復辦法,都是墨筆,御案上卻擺著朱砂,王將這整車的本子,以朱筆或加批注、或只是打個勾,發還下去,這叫「請過朱批」,就可以照著辦了。倘若王上的朱筆不點,憑你奏文喊得多麼火燒眉毛、墨筆擬得多麼天花亂墜,都是枉然。

這邱衍搖搖擺擺,與侍從行至呈奏車邊,負責審議諸行省應時奏表的宋二老爺也正悠悠然。兩人目光相接,交換了個隱秘的眼色。宋二老爺很客氣的讓邱衍先請。邱衍推謝一番,叫侍從先放下了本子,滑板一夾、宋二老爺的本子再一壓,邱衍這一摞東西到了角落里,就更不醒目了。

其他人的折子也陸續批完,時辰到,大鎖落上,車子碌碌行入宮中,穿過高大威嚴的順義門、沉穩含蓄的永寧門、秀雅端莊的瓊華門,在御書房前的院子里停下,通報了,兩個掌書太監上來,將它引至側門,開宮車門、開箱鎖,將呈奏車推出來,提溜著進了御書房。王已經在那里了,幾十年歡娛的生活在他的眼角留下了痕跡,但他的身板還是健壯得很,意志也還是堅強,有的人也許會暗暗抱怨他剛愎自用,是的,但既然他的智慧和權威一直沒得到挑戰,他就繼續這麼剛愎自用下去,時而沉默冷酷、時而縱情咆哮。總體來說,他的固執和壞脾氣都一樣出名,這名聲甚至不僅僅局限在他的小小藩國之內。

今天他坐在書桌邊,脾氣好像比以往更壞,滿臉寫著不耐煩,手里拿了一枝筆,也不寫,單把沉香木的筆管在桌邊敲著,發出些單調沉悶的聲音。

呈奏車推進書房了,王「嗯哼」一聲,站起來,做個怪相︰「什麼,已經巳末兩刻了嗎、還是三刻?」架子上的水晶大滴漏忠實指示著時刻,但王沒有回頭去看。掌書太監垂著手,恭恭敬敬站在一邊,也沒有回答。王的很多問題,是不需要按字面去回答的。

他把筆一丟,邊順手撈起一柄天然木雕嵌玉雙頭如意,搔著脖頸,往呈奏車走去,隨便揀起最上頭的一個本子,抖開了,瞄幾眼︰「哼哼,沒飯吃。沒飯吃去年種糧食的時候干嘛去了?文官自己失職。叫他們自己想辦法,想出的辦法不奏效,扣他們的俸祿,再不夠,炖了他們的肉去賑災去。我養這一班人是干嘛的?」

掌書太監還是沒有說話。王不希望御書房的下人們干預政事,于是他們就又聾、又啞,呆立著不動,仿佛某種動物。

王抓著手里那份奏折沒有放,回到書案邊一**坐下,兩個太監立刻動起來,把呈奏車推到他身邊,停下。王已經捋過筆,到早已磨好的朱墨中tian飽了,將翰林院試擬的處理意見稿拖到面前,草草批個「可」字,丟到一邊。太監捧起來,小心摺好,放進專門的大盒子里,讓它與所有已批好回復的本子呆在一道,王又已經批好了另一本。

「照你們的意見辦吧。要是出了事,我撤你們的職。我養你們是干什麼的?」他嘴里一直這樣嘟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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