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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君子有酒(5)

采霓興沖沖奔到後頭,道︰「開鑼戲踫了頭彩!」一邊拿出拿彩緞子包好的謝銀,捧給常炫天︰「老爺子,您辛苦了!」常炫天拿手掂掂,這謝銀好像重了點,有點兒不好意思。采霓早雙手按住道︰「老爺子,別客氣!這是您應得的。」

瑞香在那頭一迭聲叫起來︰「我不要這支桃子色的胭脂。寫雲、寫雲呢?這小賊蹄子死哪兒去了!」采霓忙救火不迭。

金琥、瑞香、寶巾,一個個都上過台,紫宛與如煙彼此整理過儀容,審視良久,料來是確沒有問題了,終于也該上台。

台上又安靜片刻,隱隱有了絲竹聲,仿佛是風清雲淡、天氣正和融,一群小姑娘上來,笑得那麼甜,身上是鮮妍裝束,妝扮成芳草與鮮花。她們快快樂樂舞完一圈,台前台後錯落蹲開,輕輕搖曳,台上就成了一片美麗芳草地,單等著佳人出現。

`.``然而佳人沒有出現,惡風先來了。鑼鈸敲響,一伙身裹罡風紋黑底披風的小子,呼嘯而出,肆意打旋,吹得花折草萎,只便宜了他們帶出的一群灰白雪紋飾的小人兒,三三兩兩,填補台上空出來的間隙。罡風小子們都下去了,她們覆在殘花剩草上,凝滯不去。

簫聲在此刻響起,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似的,還是那樣天真優美。琵琶聲追著來,也是天真,那麼奔放。如煙和紫宛相偕出場,一個絳紅輕衫,一個煙藍小斗篷,也許是、、彼此作了親切的陪伴,同來玩景。一個往台側一倚,輕起綸音,一個在台中回眸,翹唇和簫;一個在台中回旋,作琵琶舞,一個在台左留連,成飛天姿。

少有人試過這麼樣子亦奏亦歌、亦歌亦舞的。持著樂器在台上走動,笑著、奏著、翻轉著身體,你舞時有她,她歌時有你。兩人的動作和樂音巧妙應和,似生長良好的一朵繡球花,天然飽滿精美。

這是愉悅的開場︰「清夜遼遠江湖風,座前似見梅花雪。隔院隱冰跡,分簾呈玉列。」可鑼鈸再響時,灰白色殘雪們不懷好意的抖動雙臂,整個景色亮出了不祥的圈套,罡風小子們再次一嘯而出,沖著她們、亂了她們、分散了她們。她們一次次試圖重新攜起手來,卻一次次被逼得再度分開。他們手中扯出那麼多黑色與白色的長長帛帶,織成蛛網,終于隔絕了她們。

「憑寒飆,任華霜,芳情冷澈。縱然香薄命,料東君,不應拋撇。如何轉側,將綺貌晶顏,傷成屑。」這正演繹著兩人的別離。

罡風悄然隱退,花草早已避入地面,台上只剩灰白的羅網,疏的地方那麼疏,密的地方卻又那麼密。她與她無路可逃。

它們裹上來了,紫宛像條柳枝一樣的擺動,卻沒有辦法掙月兌。如煙轉動四肢,躲開這條、還有那條;推開那條,還有另一條。她終于憤怒一掙、將斗篷甩給它們纏去,讓她一個身子掙出來,竟是南方蠻族小凶神的裝扮,玉色短打、蓮紋邊飾,露出光致致雙臂雙腿,套著一個個金圈,那luo著的足luo上又別系了兩環金鈴,分明是個摩合羅孩兒﹝注1﹞,看著那樣可愛,影子里早已歷魔歷劫。

滿台雪魅見著如煙仿佛都怕了,虛抖著帶子,近不得她的身。紫宛卻沒有掙出來。被重重的白帛纏繞在里面,她與她的輕衫,從踵至胸一重重裹緊。她成了那麼修長、那麼縴美的一條影子,像是可以將雙手抱上她的腰、輕輕將她折斷似的。如煙在前頭跳躍跌撲、紫宛在後頭原地輾轉,風聲迷住她們的眼楮、帛帶遮住她們的視線,她們尋不見彼此。

間奏中,帛帶漸漸束上紫宛的肩項、脖頸和頭顱,連她高舉的雙臂,終于都不能免。掙扎的姿勢絕望若無骨。如煙回環的腳步仿佛狂喜,這喜氣全無來由,于是都成了惶恐與痴狂,像失了母親的孩子大把去尋糖來填進嘴里,越來越甜,且吞且笑,每一個笑容都叫愛她的人心碎。

如煙的動作忽然停止。

音樂也仿佛停了,淡如淺淺陰天的月光,帛帶都飄落地下。紫苑仍在後面蒼白著扭動,如一株殘柳、一條傷心的蛇。如煙用奇異的姿態聆听。

音樂漸漸變曖。是誰在後台輕輕的合聲曼歌?「朱冊空有恩千言,茅歌終望春三闕。」如煙的足尖滑動,紫宛的手臂與腰肢也變得柔和。身披青綠披風的新精靈們躍進場中,一旋、再一旋,每一旋都是快樂與和善的氣息,教那些灰白的雪魅都悄悄溜了下去,草兒花兒都重新綻開笑靨。「紫硯賴卿研,明箋燭未滅。」紫宛身上的束帶一點點滑下去,露出雙唇來唱道︰「詩中辭,墨里痕,與人細閱。」如煙一邊吹簫為她應和,一邊悄悄拿眼角溜著台下︰某個人,他還沒來?

不,她要找的不是葉締。在這樣重要的日子里,他必定和家人在一起;就算來了,又怎麼會是單身——若真是單身,那恐怕就是執行公職、勘察來的。他這麼嚴肅的一位官員,若到青樓的台子前勘察,實在也不是什麼好事。因此,不管是出于何種考量,她都不想看見他。

如煙期待的人,是小郡爺。

他要是露一下臉,她對未來日子的把握,又會多上三分,可他怎麼老不來呢?

紫宛已經快從繃帶般的帛帶中完全掙月兌出來了。帛帶內側的秘密設計,叫她身上添了層閃閃金粉,激起台下一片激賞驚嘆。「多少躊躇事,待回首,雲關明徹。」音流奔淌,綠風的精靈聚攏來,把如煙困在當中,要替她換裝。她從它們披風的縫隙中最後往外望一眼,正見到對面、專替貴賓搭建的看樓里,黑衣侍衛「嗒嗒嗒」跑了進去。屏風支起來。兩個人走到正中落座,其中一個白袍似雲。

如煙安心的、把唇角稍許揚起來一點,任精靈們把她圍在了里面。

看台上,小郡爺向身邊的人微傾一子,含笑埋怨︰「出來那麼晚,看你的詞都快唱完了。」

那人年紀也不大,著件湖色繡枝梅紋的緞綿袍,外罩石青色緞繡如意雲紋貂領坎肩,面龐端正,眉宇間很有點挺拔的樣子,听小郡爺這麼埋怨,怪委屈的把手一抬︰「縱然今兒爹不拘著我,我娘那里不要應酬嗎?到現在能溜出來,都算是好的,前幾年何曾出來過?都是你給我出了難題,還敢說!」

小郡爺笑︰「你自己不想麼?只管賴我。」那人張開嘴,卻忘了回答,望著前面,輕輕吸進一口氣。

台上,精靈們散開,紫苑全身灑著金粉,給夕陽照透,而如煙披了一襲羽裳,輕得全無份量的樣子,點點銀粉閃爍,四周山頂的積雪映著夕照,她像是從那里來,偎進紫苑身邊,隨時都能融化。

「……蒼天不負,合眾且欣然,怡年節。」愉快的音調重復又重復。小郡爺閑閑往後一靠,與那人一起欣賞,直到樂曲進入尾聲,才低聲道︰「這孩子很有天份吧?可惜她們這樣的人,命都不好。要不要待會兒去見見?」

那人旁邊一個四、五十歲的下人緊張上前一步︰「爺!」還瞪了小郡爺一眼。那人豎起手掌止住他︰「我對民間疾苦所知甚少。南小郡爺的提議,是從這角度出發,于大道不曾有違。」然後把頭埋向小郡爺,嘟囔道︰「可你想想,我能去那里嗎?給人看見……」

「我能悄悄兒進去的地方,大約你也去得。」小郡爺也是很低聲的回答,胸有成竹的笑,停頓片刻,又搔搔腦袋,「當然,我也有點怕。你要是說不行,那就算了。」

那人略有些訕訕的一笑,想了想︰「行。我跟你去看看。」

他們的事,如煙反正不明了,待這一場節目結束,就和紫宛一起退到後台去了。采霓帶頭上來向她們祝賀。台下的喝彩聲,隔著簾幔,一Lang一Lang傳進來。如煙笑笑,說要小解,溜開了。結果等小郡爺他們來時,任誰也找不到她。

當然,她一個小孩子,也逃不到哪里去,左右是哪個角落里貓著哪。但身為青樓里受客人待見的孩子,一句交代也不打、就隨便貓了出去,總是不像話。媽媽接待小郡爺時,就極是抱歉的樣子,親手捧茶奉給他,口中謝罪不迭。

小郡爺微皺了皺眉,但還是笑道︰「只是听這首詞唱得好,歌喉為文章添了光彩,所以過來贊揚一句,倒不為別的,你先將紫姑娘請來好了。」

媽媽一邊應著,一邊正將茶盞奉給他身邊那人。那人低頭,見一雙縴縴的手,捧著口細開片閃青白釉盞,竟是古物,襯著里頭透綠的胎菊花茶湯,格外清雅宜人,心忖︰「料不到這種地方,還有這種賞物的眼光?」先是吃一驚。再看那十只指尖,搽著鮮紅的蔻丹,顏色比平常官中用的不知艷麗多少,又和勻、又輕透,暗道︰「這是‘不正經’女人用的顏色麼?」臉就不覺得紅了,頓時覺得這個女人雖然徐娘半老,但雙手的皮膚實在太柔膩、身上的薰香也實在太微妙,窘得他抬起手來,遮在嘴前,連咳了兩聲。

小郡爺看了他一眼,明白了,笑對媽媽道︰「您老先下去吧,外頭必定忙著呢。紫姑娘來時,不拘哪個丫頭陪著進來也行了。」媽媽會意,便告辭下去,臨走時還瞥了他身邊那人一眼。那人明明是低著頭的,若有若無間、卻又分明能感覺到這眼光在他身上一繞,媚得如游絲一般,不知哪兒顫巍巍的就有些撩人,雖然可說聲放肆,偏又叫人發不出火來,只是耳根的紅暈原來便未退去,這時滾滾又添上一層。

小郡爺搖頭︰「這孩子躲哪去了。」那人只顧自己窘迫,听他,方才回神,「哦」了一聲,自己也知道不大方,便覺得臉上更熱,站起來走了兩步,听見外頭隱約有女孩子的笑語聲,鶯鶯燕燕,不曉得談些什麼,只是有些像嘲諷、又有些像調笑,和著室中的香氛,叫人心里癢兮兮的不安。他在室中踱個半圈,終于耐不住了,叫小郡爺道︰「我們走罷。」

小郡爺遲疑道︰「星七叔惹出麻煩,多虧你救了她們兩人……那個姑娘,你見著不方便,不見也就算了。可是那個孩子,實在感念你,老問我是誰出手寫了新詞,是不是哪位翰林?你要不見她,她一則是道不得謝、心中難免不安;二則還當你看不起她、心中難免難過;三則恐怕她到處去問是誰寫的,反而問出事來。倒不美了,你說呢?」

那人听得笑起來︰「怎麼招出你這麼大篇話。」說著,老覺得外頭有環佩響動,很怕那個「紫姑娘」真的進門來,惹人尷尬,就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我去外頭透透氣。其他事再說吧。」小郡爺再留他不住。

那時,關鎮波也從家里溜出來,要見瑞香。寫雲進房來回了,瑞香闔目養神道︰「什麼時候,誰有閑情見他?真是個討命的——罷了,你跟他說,我補個妝,對不住,叫他等等,實在等不得時,回去也罷。」寫雲出來,對關鎮波學了一遍。關鎮波點頭︰「我等,我等。」又低聲下氣對寫雲道︰「先生累了,叫她別急,慢慢的來。我回去晚了,大不了給爹罵一頓。大過年,他不敢打我的。」姑娘們听得都轟笑起來,一人迭一句的跟他逗趣。傳進小郡爺房間的,正是這陣聲音。

關鎮波願意一直等著瑞香,小郡爺他們卻不能一直等著如煙。她呀她,是到哪里去了呢?

——她在後面的一個小樹林,甜甜蜜蜜含了笑,拿簫在敲打冰凍的樹干。

負責到這邊來找如煙的僕婦被節日的熱情和外頭的寒風弄暈了頭,她探了探腦袋,但沒看見如煙,風戲弄著她的眼楮、糊住了她的耳朵。「不在這里。」她嘟囔道,「我听見風吹著樹枝的聲音,要麼是有人在砍柴火。這天冷的,是得多生些火,可我真奇怪那些窮鬼怎麼能把那種見鬼的木頭給弄著火——話說,那只小耗子鑽哪兒去了呢?」

僕婦轉開身,到別處尋找。

如煙帶著她的笑容,繼續敲擊。

她在賭,賭她離開的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她,賭她在他心中的份量有多重。她是個完全沒有信心的孩子,總覺得面前每一寸道路都有可能在腳下坍陷、化作陷阱,所以必須試探,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哪怕因魯莽的賭注招來懲罰也在所不惜。

目前,她此刻的目標就是把簫磕壞。

這件小小的破壞行為給如煙帶來很大的愉快,她嘴里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把它變成一場游戲,簫管敲出的聲音也和上了拍子。

拍子越來越輕松,像做完一天活計的女孩子那樣,心滿意足,帶點兒憧憬和自得,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樹干和樹枝有著不同的音階,像編鐘的征與鼓﹝注2﹞,細細的小枝仿佛鐘帶,錯落的節疤便好似鐘ru,這棵樹叮咚叮咚的唱起了歌,唱的是重陽節的黃昏、她曾用簪子和茶盞敲出來的歌。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被女妖吸引過一次的昆蟲又嗡嗡的飛來,「啊呀這不是我追過一次的神秘的節拍?」加快腳步,這次再沒有礙事的重門和女牆。加緊幾步,那晶瑩的是雪嗎?那漆黑的,是沉睡的樹木嗎?那甜密的氣息是森林為神秘女神保管的香氛嗎?

在樹林間,他見到一個孩子背對著他,漆黑的頭發垂到腰間,上面隨便扣著一頂御寒的白色皮帽,身上披著件小袍子,手中舉著一枝秀麗竹簫,叩出音樂。

听見他的腳步聲,如煙回頭,凝視他,深深的黑眼楮中,含了一潭星光。

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從出生時就施于的咒,人間天上,也要遇上。

來找如煙的人終于推開門,看到了她。正見到這個湖色衣袍的貴柔聲問︰「你就是如煙?」

命運如潮水般涌來,漫過疼痛的舌尖。如煙開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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