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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常棣之華(5)

這時候,屋里除了她們三個,還有個紫宛。她心里掛著李斗,不想和別人打情罵俏,一直盡量站在邊兒上。如煙羽翼未豐,從來也是躲在一邊看戲的,兩人正站在一起。

此刻如煙與田菁她們僵住了,紫宛的心性,是最見不得僵局的,自然而然就圓場笑道︰「外頭園子景致好,快整理完咱們出去呀!」又在如煙肩上輕輕一拍,笑道︰「誰叫如煙最勤快?勤快人難免受點累。」

金琥像是等著她開口似的,就勢兒挽住,道︰「紫,還是你好。你來替我弄弄頭發。」紫宛也開不了口拒絕,就隨她去了。如煙心里覺得不太對勁,也跟著去。田菁搭訕著笑笑,宋二老爺差小廝來催她,她便自走了。

金琥自己掀起鏡袱,左右看看,果然略有些毛,並一根嵌紅寶石光蜜臘﹝注1﹞翠簪子也有些松。她向旁邊指著一個盒子道︰「寶的。」如煙快步取了來,打開盒蓋,取抿子﹝注2﹞給她抿著。她手扶著簪子,瞥著盒內,道︰「咦,怎麼少了根扁針?」

所謂「扁針」,名字里雖有個「針」字,其實是箸般長、兩指來寬的扁形物,用來掖碎發、或幫忙插戴簪子的,與抿子、梳子、篦子等物,都是閨房一套梳頭家伙里的得用東西。如煙跟紫宛听見她這麼問,就轉頭尋找。

眾人帶的包裹行頭全堆在這兒,紫宛一眼望見有根餾金扁針埋在里面,光露了個頭。如煙的手壓著金琥的頭發,月兌不開身。她就信步走,揚手將它一抽,頓時一聲慘叫。

如煙急抬眸,紫宛已經蹲到地上,握著手,痛得說不出話來。那根扁針落在地上。如煙,拿過她的手看時,手指到掌心已經燙出一溜水泡,皮肉通紅。

金琥駭道︰「這是怎麼回事?」呆站了片刻,攏著頭發,向窗外叫人去。如煙扒開那堆包袱,見夾縫里藏著一只小暖爐,護蓋給松開了,里頭的精炭燒得通紅。寶巾的頭發厚重,落在地上那扁針大約確實是她的東西,比尋常款式還粗長了些許,且是銅里子餾金的,插在炭火里燒得滾燙,外頭看不出來,著紫宛一手握上去,怎能不中招?

如煙陰郁的想︰這恐怕不是意外。

紫宛蹲在地上,只是咬牙,臉色都變了。

這件事,要查頭緒,也不難︰扁針是寶巾的,暖爐是紫宛的,包袱皮子是眾人的。紫宛的小暖爐給瑞香烘過一會,後來誰也不知道放哪了,寶巾的梳頭家伙是金琥等人都踫過,可誰也不承認最後動過扁針——每一條頭緒結末全成了個「沒頭緒」。

紫宛手上敷了傷藥,醫囑是「不得多動」,她還想練琵琶,田菁等人勸住了,道︰「若拉扯肌膚,留下疤來,反為不美。」田菁尤其抱歉,說「因為我的東西惹出了意外,都是我的錯,請容我幫點忙吧。」于是,她參與這一曲的排練,幫忙和音。這譜子本就是裴笛師寫的,初稿即是笛譜,田菁上手很快,只對紫宛的琵琶,卻沒甚幫助。

紫宛大約也是心急了,听說附近雲涼寺很靈驗,別說正經舍金舍銀求菩薩指點迷津的,每每能如願;哪怕只是在寺邊借房屋住下,日日在寺中求些素齋食用、多听經誦,疾病也能好得比平常快些。紫宛私心道︰鬼神保佑一說,近于虛妄,不過山上的水土好、能夠養人,又或高僧的念誦包含清淡道理、能夠養心,因此對肌體有益處,也是有的。去住上幾天,避開院里的嘈嚷,清清淨淨養養手傷,倘若能快些好,豈不大妙?因此一咬牙,拼死拼活跟媽媽要了三天假,上山拜佛去。

她這邊前腳走了,後腳,李府的老家人就送信來,說老——也就是李斗的媽——晚上作了個惡夢,第二天醒來,心還別別的跳,非要見見小兒子不可。

李斗對父親雖然不咋的,跟媽的感情還行,何況這老家人是打小兒跟在老身邊、抱著李斗長大的,拍胸脯保證說︰「小少爺,您就信我吧!把老爺支開啦,準不讓您見著他。就想見見小少爺您,可憐都快出病來啦!」李斗還有什麼話說的?本來打算在院子里再賴幾天,也只能答應回去。

紫宛既不在,寶巾就過來幫他收拾一下東西,進去時還咭咭呱呱、笑哈哈的,也不知怎的,過不片時,忽然把簾子一摔,就跑了出來,站在院中心向著屋里頭氣道︰「我要是害了她,我現在就給雷劈死!疑到我身上來?我雖然看不上她,也犯不著出這爛污招。何苦——我再也不沾你們,成了吧?從今後你再別和我說笑一句,我也就犯不著扣這屎盆子!」說著,哭得連聲兒都哽了。

蘇鐵經過听見,吃了一驚︰「什麼事?」

金琥不知從哪里鑽出來,腰上娜娜裊裊、腳下虎虎生風,就摟著寶巾道︰「哎喲我的好,這話是說給誰听呢?」

寶巾抹著眼淚,回過身去,氣道︰「屋里就一個人,我說給誰听?」

金琥向那兒瞟了一眼,笑道︰「行了,我說啊,雖然說打是疼罵是愛、這鬧騰多了也傷肝兒呢?你是個光明磊落的,給你作保,行了吧?誰把你當奸妃呢?你要是,咱們合院子都不干淨了。看這天寒地冷,夠嗆,再寒了人心可怎麼了得?今兒他就走了,要今兒掰開,難道以後真就掰開不成?快別 了!」

蘇鐵听這篇話,明著是勸解,暗里句句像撥火,不由皺起眉頭,待想**去分拆兩句,她又一向在這些曲里拐彎的方面說不出妥貼話來的,只怕越插越亂,索性閉嘴,想回去叫采霓來看看,也就罷了,正待動腿,听簾子一動,李斗出來靠著門口,臉色那麼黯然,道︰「我本就不應該來的。隔著一段距離看你們,我是多麼愛你們,覺得將生命獻出來保護你們,都是值得的事。可當‘你們’變成一個個的‘你’,就太亂了,就跟‘他們’好像也沒什麼兩樣了。我原不該來的。我走了。」

蘇鐵听著這句話,觸動心事,迎上去笑道︰「然則,探花爺,如果在‘你們’中找到一個‘你’,就永遠不會變成‘他們’吧?」

李斗轉過頭來,凝視著她,答道︰「所謂永遠,是你自己能堅持下去的全部時間。」

蘇鐵把頭低下去︰「探花爺是說,對那個人也無法信任嗎?」。

李斗慢慢的搖頭︰「不。不能信任的,只是自己的心情。」

蘇鐵看住他,眸光越來越清澈,越來越亮,盈盈福了一福︰「多謝。」

李斗神情變得肅然,回拜一拜︰「保重。」

蘇鐵嫣然一笑,回身走開,素白的衣角飛在夜風里。李斗也自大踏步走了,老家人急招呼小廝挑起東西、一塊兒跟上去。

金琥愣在原地,拍了拍心口︰「這兩個人打什麼禪語呢?你听出來了沒?」

寶巾把腦袋搖上兩搖,淚落紛紛,一頭扎進金琥懷中,哭了起來。

那一晚,李斗走後,再也沒回來。媽媽忽然把如煙叫去,說︰「听說李家那小爺給他老頭鎖住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來。紫丫頭該回來了,你去接她吧,順便把這消息告訴她。」

如煙惶惑著,慢慢在心中消化這個消息,一邊已經恭順的低頭答應著,看看沒什麼其他事,便要告辭退下了。媽媽忽又叫住她,問︰「這幾天的事,你怎麼看?」

媽媽的笑容很平靜,幾乎有點愉快的樣子。奇怪,說是她身體欠佳,所以好幾天都沒拋頭露面,此刻雖然看起來有點疲倦,但情緒怎麼顯得這麼好?

如煙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就老實的搖了搖頭。

媽媽不耐煩的拿指甲敲了敲床沿︰「這些小狐狸精們勾心斗角的事。」

如煙默然,低頭站著,裝傻到底。

媽媽倒不追究了,鼻管里哼笑一聲,揮揮手︰「走吧。」如煙告退轉身了,她卻在後頭淡淡道︰「你跟她兩個,是難得沉得下心來的孩子,就繼續這麼著吧。那幾個蹦達的,沒幾天了。」

她老是喜歡沖著人背後,難道這樣更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如煙背脊骨上寒浸浸的,又回身深深施了一禮,這才走了。

紫宛坐在雲涼寺畔的「淨舍」中,紋絲不動,初看好像很是安然,細瞧才發現不對勁了︰眼神竟有點像發燒的樣子。她握住如煙時,如煙發覺她連手都是抖的。

「我見到了她。」紫宛這樣說。

如煙怔一怔。「她」是誰?誰是「她」?

「我到這里的第二天,她就來了。打扮那麼得體大方,笑容也那麼溫和,舉止當然是有點老氣的,她的身份高貴嘛!可是還很年輕啊,還是個很年輕的姑娘。你知道,她確實應該很年輕,對不對?」紫宛說。

如煙真想把手放到她額頭上,試試這家伙有沒有發燒。到底誰是「她」嘛?

「她謝謝我這些天照顧他。你想得到嗎?她竟然謝我!她說‘都是妾身失責,使得姑娘受累,多謝姑娘。這些茶點,不值什麼,是妾身親手做的,就當是妾身致以姑娘的一點謝意罷。’那些點心做得真好,我給你看看嗎?真的是一個女人用心做出來的。我們這樣的野花野草,十指哪兒沾陽春水?她倒是會的。她是那種相夫教子、廳堂廚房,樣樣都能做得妥貼的。她也就是為了這些事教養出來的女人。」

紫宛起身去拿那個食盒,步伐有點搖晃。如煙想按下她,她不理,到底把那黑漆瓖螺鈿嬰戲圖盒子拿出來,一屜屜打開了,精致的小小糕點,每色不過兩三枚,每枚不過案頭閑印的大小,色致鮮淨、樣式柔巧,端端整整在里面。剛送過來時或許還是熱的,現在溫度已經都散了,看起來仍然是妥貼溫柔的樣子,幾乎有點寂寞。

這糕點,就是那女人的樣子嗎?如煙心下一動,微微醒悟。

紫宛手撐著桌面,聲音幽幽的,壓得很低,像鬼上了身,繼續道︰「她對我講‘舍下的事,不瞞姑娘,料來姑娘也是知道的。妾身未進的門之前,對一個丫頭極為愛憐,不料因長輩力主定妾身這一頭親事,那丫頭福薄,有了點閃失,竟自死了。妾身事後才知道,與長輩嘔氣,都是這件事起,歸根到底也是妾身的罪孽。如今有了姑娘,妾身非常歡喜,願將姑娘迎回去,從此親如,共同侍奉,也好為妾身贖罪。姑娘覺得如何?’」

如何?——哈哈!如煙把目光轉向窗外去。

李斗的,並不是一般俗人呢。

紫宛向虛空的地方點著頭︰「我知道他有,但我從來沒去想。我依稀听人說過他有一個死去的心愛的人,但我也沒去想。我見到他就是那麼孤獨的可惡的迷人的家伙,一切事情都只應該在我們兩個之間發生,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來不因為我不去想,就不存在啊!這個寂寞愚蠢的女人,這個可以有資格叫他‘’的女人,跑到我面前來了,有熱量,會痛,會動點傻腦筋,會把眼淚壓到心里、微笑著期望未來。我再也不能假裝她不存在!」抬起左手,抓住自己右手的手臂,直到很緊很緊。

那個真實的世界,從來不會因為誰不知道、不承認,就不存在。迷夢一刻,只有骯髒和疼痛才是永遠的。

如煙漠然的想。

「……所以,現在院子里怎麼樣了?」紫宛手仍握著自己的手臂,冷冷的向如煙發問。

如煙老實告訴她︰李斗已經被家里騙回去軟禁了。金琥跑來跟田菁唱紫宛的歌,把它唱得像首評彈小調兒。媽媽要你們沉下心,許諾局面都在控制中。

「金琥算什麼東西?田菁這只野雞精,才是惹事的!媽控制她?哼!媽是只要有白花花銀子進帳,理它台上六月飛雪關公戰秦瓊呢!」紫宛斬截道,「我們回去吧!」

如煙伺候她上轎。上等的紅姑娘在外頭,行止比一般大家閨秀都還要嚴密些,從房門到轎門幾步路,步步蓮花,帷帽﹝注3﹞掩得是嚴嚴實實的,翼翼給扶進轎里,繡簾立刻就垂下了,並不漏一線春光。

——越是在污泥里,越要愛惜自己的身份,不能殘花敗柳般招搖了去。這是高級姑娘的職業素養。

如煙看紫宛在轎里坐妥貼了,自己方才舉步,要上後頭一乘轎,猛听「呵」的一聲,一個年青和尚站在那里,看住這邊,竟看得呆了。如煙碧青的小眉毛微微一皺,他方才回神,大約也醒悟到這兩位姑娘是什麼人,紅著臉快步跑開,口里嘰哩咕嚕不知念了什麼告罪定心的經。

如煙想笑。那絲笑容流露在臉上時,也不過是冷笑罷了。

——————————————————————————注︰

1︰蜜臘,從地質學上說與琥珀是同一種東西,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蠟,都是樹脂埋在地底深層,經數千萬年逐漸石化而成。密臘大多數為黃褐色,在地殼的變動中受地層壓力及熱力的影響、以及因不同地層不同礦物質的滲入,會形成不同的色系︰紅、綠、黃、藍、黑、白、啡、紫。綠色蜜臘較為罕有,其色彩介乎翡翠與綠寶石之間,紫色蜜臘也極為稀少珍貴,2︰抿子,又稱刷子,用于抿發,使頭發光潔平整。抿子中也有用于描眉、或用于沾胭脂在兩頰涂紅的,還有刷掃梳發時落在脖子、後背等處污物的。扁針則用于掖外露的碎發或撥縫隙︰插戴簪子、頭花等飾物時,若直接插入易將頭發弄亂,因此插戴前用扁針在所戴部位撥出縫隙,將頭飾插入後再撤出扁針。

3︰帷帽,原屬胡裝,一般用皂紗(黑紗)制成,四周有一寬檐,檐下制有下垂的絲網或薄絹,其長到頸部,以作掩面,至隋唐把四周的垂網改短,亦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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