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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天保定爾(5)

一位青布衣裳、頭面整齊、手腳爽利的婦人便上前,行個禮,給如煙量尺碼。

如煙並不知道這些東西要多少錢。放眼估去,只見那些繡緞,每一匹已足夠抵過一個小戶人家半年的嚼谷。她這樣低賤的孩子,從來不過是人腳底的泥,何以一下子得到這麼貴重的禮物呢?

小郡爺愛惜羽毛,不能親自帶她這麼個青樓孩子到外頭逛商鋪、采買東西,又恐怕先買了東西送過來、會不合她意,因此把商鋪都叫到這兒來給她挑,之中恐怕還額外作了許多手腳壓住風聲。他對如煙的心意,猶在這些東西的帳面價值之上。

只是啊,天下沒有白吃的筵席。他想換取的又是什麼?

如煙又陷入暗暗沉思的狀態,一雙大眼楮霧蒙蒙的、仿佛望著另一個世界。精神暫時放棄了對的掌控,四肢像傀儡女圭女圭一樣溫順無比,任青衣婦人將她轉來轉去的量尺碼。

在不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有人會對她說︰「你發呆的樣子真美。我想,這雙眼楮後面藏的是什麼世界呢?我多想走進去。」

他會用生命來殉他這句話。

——而此刻,許多命運還沒有相交、許多風雨還沒來得及咆哮。如煙默默量完尺碼,也揀了幾件合用的東西。善兒又抱了個大盒子來,神神秘秘,獻寶似的放在如煙面前,用表情造足氣氛、勾起她的好奇,這才「唰」的一下子打開了。

如煙再也想不到,這盒子里頭、玫紅的絲絨墊子上,坐著的是一個無比普通、無比柔軟、無比可愛的布女圭女圭。大小正正合適一個小女孩子的懷抱。

「爺說,你大概會喜歡它。」善兒道。

喜歡?是的,多麼可笑……前世今生,從來沒人送過她這麼好的一只女圭女圭。誰能想到呢?誰會想到呢……在此刻,真正當她是個普通的小女孩子,送她一只布女圭女圭?

她的淚水忽然決堤。蹲下去,抱著雙膝,一個指頭也不敢踫它,痛哭不已。

這是她今生僅有的、最痛快的一次大哭。在這大哭聲中,善兒把商人們都遣出門去,他自己也善解人意的背過臉;在這大哭聲中,只有一個女圭女圭坐在桌上靜靜向如煙張開雙臂,而整個世界照常運行。

紋月已經到蘇鐵小樓,跟瑞香派出來討好賣乖兼打探消息的寫雲一起,給依雪打下手幫忙。嘉蘭洗淨了身上脂粉和薰香、換上干淨衣裳走出樓門。寶巾和金琥到了青衿堂,彈唱一支曲子,和所有閑雜人等一起被打發走。裴師傅自回去。寶巾她們便探病人來。

比起蘇鐵,紫宛的居處離著青衿堂比較遠,寶巾金琥兩個先經過蘇鐵樓前,正踫著嘉蘭,沒話說,一起進去探病。

而另一頭,善兒絞了熱毛巾,如煙擦干淨臉,順便把糟糕的情緒一起擦干淨,去完成今天應該完成的事。

她隨善兒去取簫,順便去探望了蘇鐵。一來可以表現一下自己的忠誠,二來呢,蘇鐵一病、葉締想必會來,與嘉蘭再接一次頭會比較必要。而嘉蘭守在蘇鐵病床前的機率很大,來這里找她簡直再合適沒有。

事實上她的確在,並且傳達一個信息︰今天晚上,她希望如煙在這里。而如煙答應了。

也許在內心深處,如煙真的對蘇鐵抱有好感、同情、憐憫和厭惡;在她生病的時候,真的願意到她床頭表示一下慰問。然而這個世界只在乎手段和結果,誰會在乎手段之下是否還有個順便的「願意」?于是慢慢的,連如煙自己也不在乎了。

取簫回來,她吹奏給小郡爺听。他批評、並且進一步幫助如煙,與她聊了很多話,依然那麼溫和、沉靜。先前那不流露的一點點憂傷,已被精心的收拾好。不用照鏡子,如煙知道自己的微笑也是純真無瑕。「嘿,我們喊聲一、二、三,一起把畫皮月兌掉好不好。」她心里這樣想著,唇角不由得俏皮的揚起來一點。小郡爺投給如煙詢問的目光。她真誠的解釋︰這是因為小郡爺對自己太好了,真開心。小郡爺于是笑著點點頭。

傍晚時分,如煙與小郡爺分手,回到蘇鐵小樓,田菁已出門應條子去,而她的丫頭紋月說是跟她一起去的,卻又悄悄的回來了。

她說是她主子命她回來繼續照顧蘇鐵,然而在蘇鐵樓里呆不多會兒,卻偷偷往繁縷當年的院子去了。那院子又不是空的,早指給了新的姑娘。紋月從來不是手腳多麼靈利的家伙,轉眼就被揪了出來,說她在人家院子角落里點香燒紙、給人招晦氣呢!

那個時候,葉締也來了。

是嘉蘭派人在他官衙門口等著送信。有意裝著害怕的樣子,只在門口遠遠等著,偏不冒險闖進去。葉締公牘勤勉,不到日斜西山是不會出來的,所以,等他得知消息、趕到蘇鐵小樓時,天色已晚了。那時候蘇鐵的病體雖然緩和了一些,人依然是昏沉沉的。葉締放心不下,道︰「左右這麼晚了,我就歇這兒得了。」

蘇鐵微微一笑。

——郎君郎君,我固然不敢求您留下來、也不舍得讓您陪在一個病人的身邊,但你若真的決定留下,那麼我,就算再生幾場病也願意。

多麼感人。但嘉蘭可不是平白願意出手幫她完成這樁感人心願的好人。

那麼,有意延遲傳訊時間,希望讓葉締懶得再趕回家去、索性在蘇鐵房中歇息一宿。嘉蘭的目的何在?

如煙笑了笑。這是好一步險棋,她們彼此心知肚明。而自己當然應該抓緊機會表現一下了。

那時候葉締決定留下來。蘇鐵向嘉蘭暗示︰她可以回去歇息了。嘉蘭沒有借口勉強留著,只能笑笑,起身告辭。

可是紋月的事情也正好吵出來。依雪本就奇怪她一轉身到哪兒去了,正出門去打听的,聞見她們鬧得沸反盈天,唬得折身跑回來,正猶豫要不要回稟先生知道,嘉蘭出門來見著了她,問明原委,微微一笑,回身去就告訴了蘇鐵。

蘇鐵憐紋月對主子的一片痴心,眉間流露不忍之色。葉締也是個慈悲人,可惜一來不明白這件事情的來歷糾葛,二來也不善于介入女人間的爭吵,因此袖著手無能為力。只有嘉蘭當仁不讓的貼著蘇鐵耳朵道︰「行了,小事。我去說說吧。」蘇鐵聲音極低道︰「告訴她……何必燒什麼東西?只要想著死者,這一縷心香,就比一切店里能賣的香燭紙頭都好了。」

嘉蘭將她輕輕一握︰「放心。」起身出去,三言兩語,並不評判是非,只道︰「如今院里病倒了兩個,人仰馬翻的,我道你為什麼事又吵起來呢?原來是這個。真真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只怕媽媽動氣,把所有人都掃上一鞭子,從前不是沒有過。」那新住院子的姑娘氣得哽咽道︰「怪我麼?她欺人太甚,燒紙燒到我鼻子下面來了,我——」「我說這也是個豬油蒙了心的小呆蹄子!我呀,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身後能有這麼個傻孩子牽念著,我倒好笑呢。」嘉蘭笑著,將這姑娘一牽,「都是苦命人掉在這兒,你根腳也未穩,快別在亂頭上添亂了,當心被誰結了怨,你一時間多長對兒膀臂都應付不過來呢。」說著,又暗暗許那姑娘些甜頭,叫她別再吵了。「若是害我沒心思練戲,我也不饒你。」嘉蘭笑著說。

這麼的連哄帶唬,那姑娘給降住了。采霓趕過來的時候,她不再出頭指責紋月。嘉蘭又說了些遮掩的話。采霓有什麼看不出來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權當一無所知,輕輕掀過了。嘉蘭將紋月送了幾步,心里也可憐她,將蘇鐵的意思轉達道︰「你想著你前頭姑娘,就比燒香還強。哪怕供碗水、供瓶花呢,你們姑娘也必定歡喜。快別再燒這燒那了。」

紋月卻抽泣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那些……但想著,該當作七的日子,姑娘的魂靈兒回來,手里沒錢,怎麼好?先生你說,再怎麼樣都得給她些錢用啊!其他再好看又抵什麼?」

嘉蘭再料不到這話,一時怔在那里。听風中,琵琶聲也停了,不知紫宛是不是終于住手,服侍李斗去。

適才醫生來給李斗看病,按了脈,到外間寫方子,紫宛也到外間陪著。李斗躺在床上,卻向書僮招了招手︰「磨墨。拿紙來。」

桌上墨盒原是現成的,書僮打開,里頭蓄的墨還未干,略調弄兩下便成了。李斗接過來,半倚著床欄,唰唰唰就寫下去。書僮拿眼瞥著,略認得幾句是「岫雲寂寞出,青山相對老……」心里暗暗叫苦道︰定是在寫詩詞呢!我的爺,不好好歇著,這般勞累了,如何是好?

勸,他是不敢勸,瞅個空子悄悄出去找紫宛想法。紫宛進得房來,李斗卻已經寫完,將那紙團一揉、丟進火爐子里。紫宛看了一眼,不說什麼,依然服侍他躺下。李斗自己嘲著笑道︰「奇怪,寫出這種東西來。韻都錯了,還是燒掉算數。」紫宛應聲道︰「等病好了,再寫多少不成?」言畢,經過火爐子出門去時,眼楮一掃,見爐邊有一角紙頭還沒燒完的,字跡依稀是「……已縛手,對畫牢。﹝注﹞」觸動心事,怔住腳步,再要看時,火舌卷處,已將什麼都卷進去了。

紫宛于是拿琵琶,出門練曲。她不曾陪著李斗,仿佛是無情也甚,卻並不肯走遠,直彈到蘇鐵這邊服完了藥、葉締都來了,她才回自己房前,看了看李斗,見他已服完藥安穩睡著,輕輕道︰「大約真的沒我的事了。」這才抱著琵琶,去遠遠的練功房練去。

嘉蘭向蘇鐵回復了紋月的事,再略說個幾句話,離開了。葉締已準備歇息,蘇鐵怕病氣過人,只準他在外間睡下。依雪給他弄好了床鋪,忽听門外「嘩啦」一響,是什麼摔碎的聲音,急步出來看,見如煙跌在地上,將個小瓷碗摔得粉碎。她氣沖沖的開始責罵。如煙跪坐在地上,手掌靜靜壓著碎瓷片,不言不語。

如煙知道依雪會罵她。她正是要依雪罵罵。

不是依雪的罵聲,又怎麼能引出那個人來呢?呵,他現在應該已經出來了吧,一步一步,似曾相識?

還記得嗎?還記得嗎?……人的記憶有多長。能不能長過一次輪回?

那時候他是多麼年少。大概因為書讀得太多的關系,神情已是嚴肅的,但眉梢還未壓上風霜,那樣秀挺,于是連嚴肅都成了一種清郁。

也是「嘩啦」的碎裂,責罵聲響起,命運齒輪軋軋運轉,在被淹沒的時光里,一個出身高貴的男子聞聲從屋里出來,見到個卑賤如泥的小丫頭,跪坐地上,低頭不語。

那時,她不語,只因為心底那樣的膽怯與溫柔,覺得世界依然是很友好的,大多數人依然是很善良的,而她雖然笨了點、生活雖然沉重了一點,眼前的道路依然是很快樂的。

而此刻,如煙不語,只因為太過疼痛。只因為沉默等待的時機還未到來,這傷痕累累的喉頭暫時還不必開言。

她疼痛得像一捧粉碎的雪。沉默得像一痕怨毒火焰。

——然而在別人的眼楮里,她清凝如雪,溫順可憐。

所以說皮相是多麼重要的事。世上口口聲聲說「愛」的人啊,有幾個人能剝開對方的表皮、掘出心底的污穢,再潛進這層污穢、挖出內里的潔白,憐憫它、愛它、寬恕它、守著它,一生不離不棄。

在葉締眼中,如煙也只不過是仿若當年的小小女孩,楚楚可憐跪坐于地,那樣的溫柔美麗,讓他像被一根長釘子從顱至踵釘實在地。

如煙適時的抬起手,瓷片不負重望在她掌上劃出了不大不小的流血傷口。

葉締當然立刻英雄救美,為她包扎。如煙不敢去一個人睡覺,他也就當仁不讓的,抱著她睡。

並沒有邪念,他這個人,說了保護一個女孩子,那就是干干淨淨的保護,不會作任何觸犯舉動。這樣正氣凜然的溫柔懷抱呵……任何女孩子,都會忍不住沉溺其中吧?

然而如煙知道,同樣是這個懷抱,曾經作過怎樣殘忍的背叛、與謀殺……盡管他所作的事,她通過她所知的任何法庭,都無法向他追討。

她沒有得到憐憫,于是她絕不憐憫。她沒什麼可以寬恕,于是她絕不寬恕。

就這樣利用他好了。在他床邊睡著。讓蘇鐵知道︰她所愛的男人難得一次留下來陪宿,卻抱了個小丫頭同眠。讓她對他的痴情受到一次嚴厲打擊吧!好完成嘉蘭的囑托。

還是帶了一點惴惴然的心情的,因為如煙以為在他的懷中,自己會多麼戰栗、多麼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可事實上,她剛剛合上眼皮,就睡著了。

此刻如煙的身體還是個孩子,有權利擁有孩子的良好睡眠。甚至,在她的夢中,只要她願意,仍然有權利夢見甜蜜的糖果、和陽光下的游戲歡笑。

如煙蜷在葉締懷中,弓著腰、背向著他,這個姿勢仿佛是要保護懷中的女圭女圭。

小郡爺送她的女圭女圭,大小正適合她的懷抱,柔軟得正適合陪伴一個孩子的夢。

內室,蘇鐵闔著眼楮靜臥,窗子忽然掀開了,嘉蘭穿著睡衣爬進來,輕輕道︰「噓!」

她鑽進蘇鐵的被子,將頭挨在她肩上道︰「小木頭。你忘了嗎?只有我會來陪著你的。」

蘇鐵還是闔著眼楮,像是睡著了。她沒有趕她走。

第二天,嘉蘭笑吟吟的從蘇鐵房中離開。如煙和葉締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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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斗的斷句是熒某原創,鄙帚自珍,轉用請注明出處,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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