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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天保定爾(2)

青樓里的人睡得晚,中午便等于是尋常人家的早晨。那時候,紫宛還在房里睡呢,外頭忽然通報有人找。待要問名姓,外頭只是笑,說是貴客。紫宛心里奇怪,不知是哪位,草草把頭發一挽就跑出去看——心想能這麼早跑進來的人,也不會計較看她棠睡初起的樣子。

誰想一出去,見小郡爺,綰一枚犀簪,著一領白袍,素帶金縷,面龐如玉,坐在那里沉靜的等著,听她來了,回眸笑︰「紫姑娘早。」

紫宛頓時覺得自己頭也太蓬、衣也太亂,太也像個瘋婆子,不好意思的縮了半步,方規規矩矩行禮道︰「小郡爺!您怎麼來了。下人亂開玩笑,也不肯通報名姓,害得奴家怪不好意思呢!」

小郡爺啟唇笑道︰「本來就不是什麼正經事,你這家常樣子極好——我是來尋七叔的。煩請嫂子通報一聲,請他出來吧。」

紫宛臉一紅︰「小郡爺,您也拿奴家取笑呢!」轉回後面去喚李斗,開他門一看,滿面通紅,裹在被子里呼呼的打鼾。紫宛笑道︰「酒還沒醒!」推他,觸手方覺不對,驚道︰「你發寒熱了?」李斗睜開眼楮,兀自笑︰「怪道我覺得頭沉沉的,又不是宿醉的沉法。現在幾點了?」

紫宛見他還清楚,便放下些心道︰「中午了。小郡爺在外頭,說找你呢。你能起來不?我這里備著些傷風感冒的丸藥,你先服點兒罷。」李斗點頭笑。紫宛叫進丫頭服侍他穿衣,自己親去取了藥丸來,連水杯一起捧給李斗,口中笑著埋怨︰「什麼節氣了,還只管一喝醉就四處亂倒,能不受寒麼?又不是金剛的體魄,當心倒在哪個園子角里就作了花泥!」李斗笑道︰「養身這種事,是南小子他們才弄的玩藝兒,我是不懂的。真倒了,只得麻煩你把我撮回罷了——或者真成了一攤泥,你記得過來澆奠幾杯酒,我泥得也就不冤了。」

紫宛捶他一記︰「說什麼呢!」扶將出去。小郡爺見李斗的樣子,難免慰問幾句。李斗笑呵呵的說不妨。他原本十天里要醉個九天,走路時常歪歪倒倒的樣子,因此小郡爺也便沒往心里去,老實說正事。

第一宗,剛剛他來院子里,媽媽一盆火的接住了,笑說年下有個新曲兒還想請他及李星爺賞玩賞玩、賜填個詞。這曲譜听說已經叫人交給星爺了,是不是待會就去青衿堂研究去?

紫宛忙從懷里掏出曲譜,說這譜兒是她收著了,待會一起罷。小郡爺點了點頭。

第二宗,他這管簫再沒第二個徒弟,就是那孩子如煙了。這幾日沒見,不知如煙用功不?是不是淘氣了?

李斗扶住頭,說如煙和往常一樣,很好。紫宛又虛捶了他一記,道︰「什麼好呢?自己不睡,拖得人家孩子也到半夜不睡。當人家孩子跟你一樣有精神?」李斗便笑,承認果然是他不周到。小郡爺微微笑著欠欠身,道既然如此,煩請李斗兩口子先去青衿堂,他卻去考考如煙的功課,隨後便來。

那個時候如煙猶在呼呼大睡,小郡爺也不叫她,只在窗前坐下來,靜靜的,等著。

沒有人知道︰如果當時如煙一直睡下去,他會不會終于決定叫醒她呢?如果會的話,用什麼方式?又或者……一直會,等著?

總之如煙還是自己睜開眼楮,醒來,窗外麻雀「啾啾」的叫,小郡爺臉上沒有半點兒不耐煩的神色。

也許他等得不是很久。不過,這個人臉上也確實從沒出現過任何失態的表情——至少如煙沒有見過,從第一次見面,直到他死去。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這樣的人,到底是對一切都太有把握了呢,還是對任何事都已經失去了興趣?

這樣想的時候她就覺得他很親切,像是個父兄,或任何有血肉聯系的人,清晨出現在床頭也是很正常的,簡直不用驚訝、不用行禮,就這麼擁著被子坐在床上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就好。

「我听說,快樂的人剛睜開眼楮時,第一個表情是微笑的;悲傷的人從夢中醒來,則會皺眉頭。」小郡爺輕輕撢撢衣襟,「你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他的唇角微微翹了一下。那個笑容並不代表快樂。

如煙仍然安安靜靜的看著他。

他欠欠身︰「前段時間,因為家父想為我定一門親事,給拘住了,一直沒能月兌身出來。你還好嗎?」。

這算是道歉麼?如煙微笑,點點頭,表示自己很好。

那時候他眼里忽然閃過一絲什麼表情?吃驚還是贊賞?仿佛是個獵手,有意把獵物撩在陷阱里許久,揀個日子過來看看,發現那獵物沒啥衰弱乞憐的跡象、還蹦達得挺歡,于是出現的表情?

然而這可疑的表情轉瞬即逝,他流露一點關心、一點焦灼︰「我听說——有一個人,想逼你作點什麼?你需要我幫忙嗎?」。

如煙想搖頭。但是且慢!

雖然她自己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雖然這種主動送上門的「及時雨」非常可疑,但是……呵,為什麼不呢?

多接受一次他的幫助,他就更成了她的恩人,兩人的關系一下子又近很多,何樂而不為?

如煙心底笑了笑,臉上露出驚喜、感激的表情,伏到床上向他磕頭。

他搖頭笑︰「不必如此。」再次欠欠身,「梳洗一下?說是要叫長庚和我給新曲子譜曲,地點定在青衿堂里,一起吧。」

如煙點頭,他走到門外去回避,剛走出兩步,又轉頭溫柔道︰「你知道,你若想要個人服侍,我可以給你找一個。」

如煙想了想,搖搖頭,笑笑。眼下還沒這個必要,何必多說多動,惹人側目?丫頭是肯定得要一個的,卻等到形勢成熟時,去拜托合適的人出力好了。

心里這樣考慮著,她的情緒是冷冷的,不過臉上笑容卻羞澀得緊,以表示一切推辭都是出于謙遜。于是小郡爺也笑了笑,就到門外等著。

如煙梳洗打扮,動作極快。誰叫她正在這個年紀?只要睡醒了,洗把臉,就是活鮮鮮一個小妖精。佩什麼寶石?她的雙眸就是寶石。戴什麼珍珠?她的笑容就是珍珠。貼什麼花黃?她的雙頰就是最嬌女敕的鮮花。

把辮子編好,走出門去,她與小郡爺一道前去青衿堂。外頭風吹過來,他很自然拉起她的手,問︰「冷嗎?」。如煙抬頭笑,晶瑩小臉對著他微微俯下的笑容,實在是賞心悅目的畫面噯,這兩個,頭湊在一起簡直是一雙璧人。

……雖然彼此異夢。

小郡爺吩咐不用驚動他人,所以蘇鐵樓中依然是靜悄悄的,依雪也不知道如煙被小郡爺帶走了。

這兩人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走到青衿堂。那時,不但媽媽、李斗、紫宛他們已經坐好,寶巾和金琥等幾個熟諳工尺音韻的也給叫了來,正熱熱鬧鬧的一起兒呢。

寶巾埋頭在紙上劃著什麼。金琥展眼見到他們來了,笑著迎住︰「噯喲,可來了!就等著郡爺您,才好奏新曲兒呢!」

堂下,笛師已經恭候多時。

小郡爺掃了一眼,笑道︰「原來是笛曲。」

笛師拜道︰「是小人譜的曲子,故此先用笛法寫的。想來用簫也別有韻味。郡爺大人才藝絕世,若能為小人的俚曲指點一二,小的感恩不盡!」

寶巾「 哧」笑道︰「裴師傅從來這麼嘴甜。」

笛師裴師傅笑得像朵花兒似的︰「小的從來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小郡爺淡笑道︰「我不過尋常消遣,說是票友還不夠格呢。師傅是行中人,莫再謙遜,請罷!」說著輕振衣襟坐下。

他衣帶上插著那管玉簫,依然是潔白的樣子,白得那麼寂寞。如煙想︰這管簫,在今天這個場合,是絕不肯發聲的了。

紫宛手指不動聲色在琵琶柄上滑過。她已經戴了指甲套子。﹝注1﹞李斗將頭歪笑道︰「怎麼把這個帶出來?打算給笛師傅和一段兒?」紫宛白他一眼︰「昨兒自替你接了曲譜、為你伺候安枕,方才睡覺,連琵琶弦兒都沒動過。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斗抓抓頭發︰「沒有練習,果然不能彈奏。是我問差了——然則,你抱它過來作什麼?」紫宛這才嫣然一笑︰「你杯中不能無酒,我手里時常有弦,這才是送流年的意思,又何必非要作點什麼才好?」李斗呆了呆,縱聲大笑。

金琥笑道︰「你們拌嘴兒有趣,這曲子還听不听了?」李斗道︰「听!怎麼不听?快把詞譜發下來。」寶巾才笑著把那張紙傳于他們︰「這就是定下來的詞譜了。平、仄、中,都在上面,你們看一遍,再听曲,听完了就要填詞交稿的!可不許賴。」小郡爺一笑︰「我從來沒什麼急智。長庚才是此道高手,何苦叫我陪襯?」

媽媽歪在椅子上只是看著他們,此刻也笑了︰「小郡爺,你莫太謙。老身這雙眼楮也不算全瞎了。您不給我們,那是另一番。倘若還肯賞這個臉的,老身倒跳一支舞來敬你,除非你嫌棄不想看!」小郡爺動容,拱手道︰「久聞史媽媽舞藝絕倫,當年一支劍舞哄動京城,算來已經封刀幾年了。若能為在下破例,那是在下的榮幸!」說著將詞譜看了一遍,遞于李斗。媽媽補上一句笑道︰「探花郎的詩才是不用講的,作了也不算什麼,非要作得好了,老身自有好禮奉上。」李斗笑道︰「知道我不愛看舞,想來是準備好酒了。」眾人都笑︰「星爺在我們這里不知喝了多少,還要討!」

李斗便從小郡爺手中接過詞譜。小郡爺見他笑容虛浮、手指微微發抖,心下打個突,道︰「身體有沒有大礙?」李斗不語。紫宛便在他肩上按一按道︰「玩過以後,還是回房睡罷?」李斗笑著點點頭。

————————————————————————注︰

1︰撥琵琶弦時,對指甲作用的力度極大,如不帶指甲套,容易崩傷,也會影響演奏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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