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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求其友聲(3)

如煙沒有想到媽媽不在別的地方,竟是等在她的門口。當她上完黑皮大嫂這堂課,抬腳出來時,便見一個人影側立在夜風中,寂寞得簡直有些清冷。

那時,如煙心里忽然覺得,這大概也是個很不快樂的人。

然後媽媽轉過身,眼神中精光一閃,又回復成那個敏銳可怕的媽媽,唇角便掛著個若有似無刀鋒般的微笑,向她點點頭︰「出來啦?」

如煙當然知道她不會無故出現在這里,雖然已經略覺得有些困意,仍然強打精神,上前向她深深行了個禮、垂頭站在一邊,等她。

媽媽道︰「吳三爺前面送的東西,你都收好了?」

如煙點頭。

「他現在要求你付出代價了。」

如煙再點一點頭。

「當然,現在你名氣也有點響了,他不敢橫著來。你如果將東西退給他,也行。只不過他每送給你四分東西,額外總要給院里頭六分,你若翻臉,院里吃的花紅是不退的,都要你頭上拿出來,你就算問院里借、要院里墊,先把他打發了,用三分驢打滾的利慢慢還,也未為不可。」

如煙笑了笑。

媽媽也笑︰「當然,你到了她這里,自然有了打算,是不退他東西了。什麼時候能接客?」

如煙比出兩個手指。

「很好,後天嗎……」媽媽肆無忌憚的研究著她的臉。如煙表情寧靜無波,她好像非常滿意,笑道,「那就等著那天啦——對了,這個你看看。」遞給如煙一張紙。如煙接過來,借著星光展開,見是張樂譜,上面的旋律似乎不錯。媽媽若無其事的一邊推著她走、一邊歪著頭搔搔頭發︰「新曲兒,打算叫李星爺填詞的。這家伙和紫宛鬧別扭了,一個跑樓上彈琵琶、一個躲起來發痴,你去把譜兒給他,順便勸勸吧。」

「我?」如煙的眼神傳遞這個疑問。

「是啊,他就在那邊。」媽媽指了指,將她一推,「去吧!我嘛,現在忽然不想應付這些痴孩子了。」施施然回身走開。忽一個管事大嫂跑過來,「媽媽,媽媽!有個叫貼虹的小粉頭不肯接客,我們打她,她鬧得可是凶!請媽媽示下,是不是該更往重了罰?」

媽媽厭倦的站住,看了她片刻︰「行,我吧。」與她一起走開。

如煙留在那里,抱著那卷樂譜,看著花木影中那個人。

他永遠是爛醉的樣子,但不知為什麼,從這一世來到人間直到現在,你最喜歡、最害怕的,也就是這個人。以後……如果有機會,是不是可以跟他聊聊天?在沒有仇恨、沒有復仇的時節,為他斟下一杯酒,聊聊冬天的雪、春天的花。

李斗支著頭倚在花叢根,一動不動,仿佛真是醉倒了。

如煙輕輕的走,他便靜靜睜開眼楮,看著她。

如煙在他身邊坐下來。

琵琶聲還在繼續,彈出這支曲調的是個悲傷、憤怒、不平、驕傲的女孩子。

「我和寶巾喝酒,她就惱了。」李斗迷茫著雙眼道,「為什麼?我原以為她倒是這個濁世能懂我的。誰也挽不回時間,任何美麗在指縫間流走都無處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淚、銀杏紛飛、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風里、蒼老的梅根被人掘出來燒作灶下的灰。在這麼悲涼的時代。除了一起快樂、透支所有身邊的美麗香甜,還有什麼選擇?她也是偏激又聰敏的一朵花,我以為她會知道。但她也只不過是想我們孤獨的守在一起?為什麼?」

如煙點點自己的心,印一下他的心。

「啊,你是說她愛我?然而這種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愛,怎麼抵擋今夜的寒風呢……有時我也期待,每一朵花都擁有它自己的枝頭,暖陽或者月光,開謝都沒有疼痛,而我與一個人攜手坐于芳菲間,到發白如雪,除了她的懷抱我別無歸宿。可是有這樣的世界嗎?有這樣的允許嗎?世事不過狂風吹絮,在相逢的短短一瞬里,且將苦酒斟滿杯。這種時候。不大家一塊攜起手來快樂,卻奢望一對一的相守,豈不是太天真而自私了?」他說。

多麼奇怪的論調。如煙無言。

他忽然直起身子,扶住她肋下抱起她,很輕很輕,抱如煙在旁邊大石上坐下,而他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攏住她雙腿,仰面看她,目光熱誠︰「而你呢,又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第一次見你,我就想︰這是朵小小的梅花,自己跑到冰天雪地來開放,把什麼風刀霜劍都不顧,誓要放出自己的清香去的。這樣的鐵骨錚錚,是想作什麼呢?你想去到什麼地方呢?將這一片雪城都變作香雪海嗎?如果是的話,我願意拋開一切跟隨你的。什麼孔子、孟子、董仲舒,都算個狗屁——啊當然,孟子還是好的,都是那董賊將腦袋搞壞了——然而這些都且不論,如果確實配有個人在狗屁世界里讓人跟隨,我覺得,那只該是個小孩子,真誠而殘忍的孩子,那樣的人才能真正帶人去到什麼地方吧……你在笑我嗎?」。

如煙並沒有笑。如果有,那也不是從前任何時候發出過的笑。

琵琶音悲哀絕望,向無邊的海洋奔流啊奔流。

她伸開雙臂,將李斗亂蓬蓬的頭顱抱在懷中,俯下臉,在他額頭上輕輕印下一記親吻。

那個時候如煙確實被他感動了,這個酒氣薰天的、疼痛天真的瘋子呵。

他瞪大眼楮看著她,一**墩坐在地上,手抬起來,似乎想要觸一觸哪里,卻只是僵在半空,直到很久很久,才撫著臉道︰「你知道嗎?剛剛我以為有一朵花,願意將我包在它的花蕾中死掉。」

琵琶音忽然斷弦。夜色寧靜如死。

如煙心里微微一刺,看了他片刻,這才放心的笑了,向粉頭鋪那邊指指,拖他手過來,掌心中劃字道︰「帶我去那邊看看。」

粉頭鋪挑起了青色的燈籠。但凡白燭在青紙蒙的竹篾燈籠里放出光來,花深似海里又有人要受重刑了。

前段時間,有幾個粉頭被提拔成姑娘,貼虹不在其中,她很生氣,找管事嫂子理論。嫂子道她長得不算頂俏、收成在雛妓里也不算頂好的,憑什麼升級?貼虹大怒,拒絕接客以示抗議。嫂子就拿針扎她。扎一記,貼虹痛罵一聲。嫂子惱了,把媽媽請來。媽媽在堂中一坐,懶懶吐出三個字︰「上貓刑。」

青樓里,比杖刑還要重的刑。

貼虹的小衣被解掉,光溜溜的,套一條肥大褲子,兩只貓被放進去,褲腰和褲管口隨之束緊了,執刑大嫂用一條布鞭,不緊不重抽下去,記記抽在貓的身上,貓怕痛,亂沖亂抓,八把尖尖爪子不論哪里不知死活的狠抓。貼虹尖聲慘叫,拼命掙扎,可她手腳都被綁在春凳上,哪里掙得月兌?兩條腿是張開來綁定的,想並得攏些都不能,任那對貓一把一把一把一把的狠抓!刑褲里漸漸有血滲出來。

不必看那血,只要看貼虹扭動的身子、抽搐的臉,只要听听她的慘叫,就夠讓人害怕。

被叫來「觀禮」的粉頭們無不嚇得失色,這正是施刑者想達到的效果。

如煙悄悄在屋外站著,雙手抓住李斗的衣襟,十指發冷,幾乎僵成了冰。

不知過了多久,刑畢,貼虹被解下來,一下凳便昏倒了。媽媽依然叫人掰著她的腿,繞場一圈,將傷痕示眾,教訓些「不要拈多嫌少、撒痴撒嬌。再有鬧事的,一並罰!」等語。

如煙頭撲在李斗懷里,喘息良久,才回過神來。深呼吸兩口,準備要走,忽然「喵」一聲,一只黑貓從腳邊躥過,她嚇得張大嘴巴撲回李斗懷中,尖叫聲發不出來、只是挾著股寒氣沖上腦殼,好像要帶著魂靈兒逃到九霄去,再不要理這恐怖的人世間。

李斗抱著她,慢慢撫她的頭發︰「我送你回去吧。」

如煙呼吸漸漸平靜下來,搖頭。

他是貴客,理應由她送他回紫宛房中才是。

李斗並沒有喝得很醉,快到紫宛門口時,他的步履有點躊躇。

倘若紫宛還在吃醋,他實在不想去觸這個霉頭。嗨!他可不是四處偷腥、回來還能低聲下氣那種男人。他流連花叢流連得光明正大,才不要被人埋怨!

可紫宛已不在她剛剛彈琵琶的樓上了。

她捧著個甕兒,立在門前路上,看見了李斗,便舉步走來,迎著他的目光,表情很淡,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只是將甕兒封口拍開,一股濃馥的酒香立刻在夜風里蕩漾。李斗鼻子抽動了一下,神情在贊嘆︰「好酒。」

紫宛平靜道︰「干了吧。」

李斗就接過酒甕,仰頭一干而盡,立刻癱向地上。紫宛帶的小廝立刻搶上來扶住了,連拖帶抱將他弄回房去。

如煙微微一笑。

明天等李斗酒醒,不與紫宛重修舊好才怪呢!她仍然是他親切的紅顏知己。而她奪取他全部身心的手段,大概也會更、更隱蔽。

如煙的唇角悄悄彎成那麼愉快的弧度。

聰明的女孩子真叫她愉快。

而紫苑的眼底是有點心碎神傷的意思,淡淡瞄如煙一眼,甚至懶得虛與委蛇,就要轉身走開。

如煙趕上去,拉住她,將手向自己一指、又搖了搖;再向她一指,雙手比個花朵向天空開放的姿勢,再熱情晃晃她的手臂。

她雙眉依然鎖著愁,勉強應付道︰「你是說,叫我放心,你不會搶李星爺,因為我的地位比你高?哈哈,」倉促的冷笑一聲,「你當然搶不走他。誰也搶不走他。因為他不屬于任何人。」

如煙搖頭;用手圈一個很大的圈,向李斗離去的方向比比,搖搖手;再指一指她,向剛才劃出的圈中點一點,再次搖搖手;然後踮起腳尖將雙手攏向她的心間,合成花苞樣子,慢慢升高、開放,高到很高很高,把雙臂都盡情張開,傾慕的仰面向那星空,定格片刻,再向李斗方向指指,向她笑笑。

紫宛退後半步︰「我要比群芳都高,要他仰慕我、除了我之外誰都看不見。你也是這個意思嗎?你怎麼……我也是這樣決定的!你怎麼能說中我的心思呢?」

如煙笑了。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她果然是天生適合與自己聯手的女孩子。

于是如煙把媽媽的樂譜拿出來交給她,在地上劃字,說這是托李斗填詞兒的。紫宛低頭看字時,臉俯得離她比較近,紅紅的眼圈兒格外顯眼,眼上的淚痕也並沒有完全干。她伸出小手去撫它,紫宛微微一躲,看如煙一眼,如煙眼里都是詫異和憐惜的表情,在地上劃字︰「何苦何苦。」作沉思片刻的樣子,又補劃一句︰「這樣我會害怕。」劃完了,眼里逼出淚光盈盈,在眼眶中盛著,並不落下來。紫宛不由得抱住如煙。她極其感動,連如煙都被自己的演技感動了。

然後她在如煙耳邊輕輕說︰「沒辦法,女孩子一定會愛上一個人。」

如煙眼中那兩汪虛假的淚水,忽然就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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