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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虹這次回來,變化很大︰走路時兩腿分開很多,像是男孩子,又像有些蹣跚的樣子,眼楮里含了點惡狠狠的神氣,隨時又會狂笑出來,如煙剛見她時嚇了一跳,心想︰「這孩子莫非瘋了嗎?」。但人們說︰沒有關系的,年紀小小遭了這樣的罪,模樣舉止難免會變化。

這話是蘇鐵說的,她當時坐在窗前教如煙手談——手談就是下圍棋的雅稱。那黑白兩色子在盤上混沌廝殺,無窮變化,很叫如煙著迷。

正好兩個小丫頭子在窗下邊修剪花草邊聊天,說道「縷思院那個叫貼虹的回來了」如何如何,她的目光便滑出去,耳朵豎了起來。蘇鐵看著她的黑子大龍,也不動手,只笑道︰「你?」

如煙怔一怔,點了點頭。

蘇鐵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說︰「那去看看吧。該當的。」如煙答應著。她想了想,又叫如煙且住,喚依雪拿了些花茶與糕點,攢成一個盒子,交于如煙,道︰「囑咐她將養身子,把心放寬些。都不是什麼大事,但小小年紀遭了這樣的罪難免會有些苦楚,她現在……你們兩個都要辛苦了。」

她溫柔的語氣讓如煙有點想哭,但還不是完全領會了這話中的含義,直到見到貼虹。

貼虹是那麼惡狠狠的笑著,也不要人安慰,只是說︰「喂,你們這幾天發生了不少事嘛?」

紫宛和田菁掛牌她都已經知道,連院中誰誰吵嘴、媽媽又責罰了誰這些八卦,她都听說了,扳著手指邊議論邊嘲笑,而後話鋒一轉到如煙身上,冷笑道︰

「沒想到你倒攀高枝兒去了,真是人殘志大。手里拿的什麼,你新主子叫拿過來的?行了!誰欠這幾樣吃食,不見得出去轉一圈就到了要飯地步,誰可憐誰還不一定呢!」

這個人還是貼虹嗎?貼虹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跟如煙說過話!如煙吃驚的站起來。她卻像看一個仇人那樣怨毒的看著如煙,口里道︰

「干什麼?你們自己不也是個**嗎?裝什麼清高修養,別叫我惡心!」

如煙的臉「唰」的白了,想抬腿就走,腳步又停住。蘇鐵的警告沒有錯,貼虹像只受了重傷的小獸,因為疼痛想要攻擊一切人,她現在活得很辛苦。如煙如果還想保住這個,也要非常努力辛苦。

先前,如煙以為她會變得憤怒、凶狠、堅忍,實在是太過樂觀。並不是天生復仇型的人物啊,貼虹這個家伙,遇到災難只不過變得憤怒、驚恐、自卑而已。

那還要不要籠絡她?又或者——現在就丟開手算數?如煙的腳尖向著門口。

貼虹在後頭繼續嘲罵。如煙轉過身,簡簡單單抱住她。她似乎掙了一下,如煙繼續抱住,她的身子便癱軟了,終于伏在如煙懷里泣不成聲,一場嚎啕像雷雨般發泄出來,慢慢的回復了一點以前的聲調,抽泣道︰「對不起,小啞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月兌險了,而且那天吳三爺回來特別的——總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如煙抱緊她。

不,目前她不恨貼虹,也並不打算離開她。但貼虹在她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如煙猛然推開她,怒目而視。

縷思院的孩子縱然被人買了童貞,仍然可以不作**,只要熬過作侍童的「學藝」年歲,出了師,就分到各個有頭有臉姑娘房里作丫頭,不必賣笑,只要和姑娘關系處得好,踫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動薦枕,收不收錢的沒人追究,倒比姑娘還自由些。可貼虹被人**後主動提出要接客,按照規矩,是可以的,只不能進香魂院,更不能進長三,光在待詔粉頭那里開個鋪子,作得好了,說不定能晉升個檔次的不是沒有,作得不好,爛死在那里也沒人憐恤。因此如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瞪貼虹,不知她發了什麼神經。

「我不像你啊,可以有貴人幫忙。」貼虹瑟縮一下,還是鼓著氣說,「你就好像公主一樣,不管遭什麼難,以後總有辦法的。我總覺著你以後會特別風光。可是我,我再不自己加把勁,怕以後就真悲悲慘慘過下去了。在這里要掙臉面不就靠男女之間那檔子事嗎,我算看穿了,反正跌進了泥里,就趟吧!我要給自己掙出名頭來。」

如煙簡直想大笑。

這算什麼?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作名妓的**不是好**,貼虹少年立志、勇氣可嘉?可問題是,她不是這塊料啊!媽媽當初分她在縷思院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絕不是顛倒眾生的材料。

可惜現在再怎麼比手劃腳、找紙找筆,貼虹也听不進去了,她一門心思化悲憤為力量想往那條道上努力,誰若是真逼她看清楚,她只怕要發瘋。

于是如煙頹然垂下手去,現在什麼也不必說了,最多將蘇鐵送的托盒找開,泡一壺玫瑰檸檬茶,配著香甜船點﹝注﹞,且與她消磨半個寧靜。

貼虹從此去了粉頭那邊開鋪。當天晚上的夜宴,如煙伺候在蘇鐵的身邊,她將一段何文秀唱得纏綿刻骨,中大夫大人擊節道︰「這便是蘇先生的魅力!先生開得口來,我竟不知你是男人、還是女人。」蘇鐵徐徐笑道︰「我但凡入戲時,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還是女人。」八股佬贊嘆道︰「所謂心中無相,天花不沾衣,這才是佛法心境!」眾人推他笑道︰「快罰了酒去罷!什麼地方,你倒說佛法?天雷劈的。」八股佬也笑。蘇鐵振振衣,告罪到後頭去更衣。

所謂更衣,一般不過是如廁的婉稱。而蘇鐵的意思卻是真的去更換一下衣服。她嫌酒氣與人氣太容易燻濁衣裳,每隔段時間,總要換身衣服的。如煙跟伺候。

她的個子高,極瘦,解下衣服來,里面不過是個骨架子,連胸都是平的。她還偏要選那些極寬大的袍子,穿上去,反有了飄飄欲仙的樣子,再加上冷峻顏色與剪裁,凜然有不可褻瀆之姿,成了別人學不來的儀態。

「什麼更重要呢,骨頭還是肉?」她平伸雙臂讓如煙和依雪為她換衣,忽然提問。

如煙怔了怔。

「我喜歡先生的骨感。」依雪笑。

「其實都一樣。」蘇鐵淡道,「上天給你骨頭,你就用骨頭;上天給你肉,你就用肉。沒有什麼是最重要的,沒有什麼是一定的。你不能滿足所有人的口味,但要讓每一個人都看見你獨特的魅力,這就是名妓的修養。」蘇鐵看如煙一眼,笑一下,「或者,你的目標不只是名妓?」

如煙仰面看她,寧靜微笑。

目前,上天賜給她寧靜,她就利用這寧靜。

衣服已經換好,她扶蘇鐵出換衣間,外面人迎上來笑道︰「這件袍子也只有先生您穿得,先生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簇擁她出去。如煙在休息室中為她整理東西。

這個休息室很大,擺了許多舒適坐具與大鏡子,四邊是一格格的換衣間。眾姑娘在前頭發現衣著打扮有什麼不妥,懶得回房時,就都來這里。有衣擺上沾了污漬要換一件的、有帔帶顏色不對要調一條的,有肚兜歪了要解開重系的、有發髻亂了要拆下再打的,嘈嘈切切,甚是熱鬧。如煙將蘇鐵換下來的衣物打成包,準備交于洗衣婆,猛見堆衣包開著口在旁邊,里面落了只珍珠耳環,心里動了動,悄悄把這只耳環藏到袖子里。

那天晚上,她再沒回宴席上。收工後,蘇鐵叫她來責問,她用紙筆回答說,自己去找貼虹了,然後垂手站在旁邊,一副恭候挨罵的模樣,蘇鐵倒罷了,只嘆口氣︰「以後少亂跑。」

如煙確實是去了粉頭那邊的院子看貼虹,但同時,還悄悄把一粒災難的種子播了下去——對,只是播種而已,其他什麼也沒作。男人們一個都不能替如煙設法,她只能將女人們未來的發展交給她們自己決定好了︰這片土地上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呢,還是抽枝展葉大鬧一場、毀掉一些人、卻救一個人?

第二天,瑞香先生的房里丫頭寫雲就吵說她珍珠耳環不見了,沒有人應聲,如煙心里明白︰這粒種子已經找到了它肥沃的土壤。

瑞香生性多疑嚴苛,在她手下攢點私房不容易,因此寫雲丟了這只耳環格外心痛,在書寓院子里還不敢高聲,走到長三這邊,舌頭就翻翻攪攪咕囔個不住了。正好一個女人走過來,是給各房姑娘跑腿買東西、人喚作四嫂的,她本來與幾個得臉的丫頭都相熟,此刻見寫雲過來,一頭走、一頭嘴里自嘟囔著什麼,忙迎上笑道︰「好姐兒!這是遇到啥事了?咋自己跟自己呢?」

寫雲抬頭看她,連眼圈兒都紅了,道︰「嫂子!我正愁沒處兒說去——昨兒晚上,我把那副珍珠耳環丟了一只!」四嫂「唬」一聲道︰「是上個月我剛替你帶的那副?天老爺,怎麼就瞄上它了,這是誰下的手?」寫雲恨道︰「正不知道呢!我尋思著客人們都有頭有臉,斷不會貪我們下人的小東西。書寓上上下下又是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誰拿了也不好意思戴出來,拿它無用。因此恐怕是別院里有哪個不長眼的賤種拿了?嫂子你人面熟,倒幫我看看!」

四嫂想了想,冷笑道︰「戴出來?怕只怕運出去了!」寫雲吃驚道︰「誰能在院里偷賊贓運出去賣?這叫人怎麼敢睡覺了!嫂子,你這話是怎麼說的。」

四嫂倒不再接話碴,滿面堆笑道︰「瞧我這張嘴!我不過是瞎白話一句,姐兒休望心里去。」寫雲不依道︰「嫂子這話不是隨便說的。到底有什麼海底眼,別瞞著我!」四嫂看看左右,悄悄道︰「我也是實在跟姐兒感情好了,忍不住漏句嘴。姐兒你也別高聲,這條路子未必走得通,你要是肯听我的,咱們試試,要是不成,千萬別吵出去害了我這把老骨頭,你答不答應我?」寫雲忙點頭,賭咒發誓都听四嫂的。四嫂附耳道︰「此事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與她遠去。

此時,繁縷正與寶巾在房里打雙陸。繁縷听得外頭指桑罵槐的吵吵,心中煩惱,道︰「什麼‘別院不長眼的賤種’,這哪像小姑娘家說出來的話!一個耳環值多少,由我算錢給她就是了,省得白在外頭羅 。」寶巾偷偷向窗外張一張,沖她擺手︰「別!她這耳環,我也听說了,色潤形圓、一雙兩顆不差什麼,是值錢的。瑞香不信丫頭能攢下這麼多錢來,找她去問了,她說是魔國走私來的假珍珠、便宜貨,這才瞞。」

繁縷嘆氣︰「能值多少。我給了就是了。」說著,她丫頭紋月遞進張簡子來,寶巾好奇的探頭看︰「誰的?新科進士徐大人?——我說,上次他吟得那麼悲悲切切是怎麼回事呢?家里死了人了?」繁縷將簡子往袖中一藏,推她道︰「我受不了耳根子聒噪,你替我開箱子取錢打發了外頭那鴉頭去罷。」

寶巾冷笑道︰「錢倒是小事。她的主子是誰?有名眼、酸肝腸,外頭溫柔、肚里尖刻的主兒,你是好意,別叫人家反把你當了賊。」說著扶窗根兒,詫道︰「咦,這四嫂怎麼有本事,扶著肩兒把她勸走了。別是走去算計誰罷?」繁縷道︰「罷了!都是掉在苦窠子里,誰還算計誰呢?」

寶巾听得連連冷笑,看繁縷神情恍惚,不便說下去,摔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擾你了,我找李星爺快活去!」繁縷一詫︰「他不是和紫在一道嗎,你又?」寶巾盛氣道︰「譬如我跟你好、又跟金琥好,沒什麼不對。他跟紫宛好、又跟我好,又有什麼錯?無非大家找樂子,不然怎麼過這一世。」繁縷只是搖頭,寶巾自走了。

這時候如煙拿一把掃帚在掃院子。是蘇鐵分派她干這個。她說︰「你的心不夠靜。」如煙將這話听了進去,于是便認真握住一把比自己還高的掃帚,揮動又揮動,「唰、唰、唰」,看竹帚在泥土上掃出細細的流紋,像眼前一個個日子,似乎清淨分明,卻數也數不清,在「唰唰」聲里連綿著就了。

一雙布底鞋踏在如煙的面前。

(——而窗下,依雪正伺候蘇鐵漱口梳頭,問她說︰「為什麼要把這個小啞子留下來呢?我每次見到她,老覺得心里面毛毛的。」)如煙抬頭去看布鞋的主人。

(——蘇鐵正回答說︰「因為大人。」)布鞋的主人,那樣清秀雙眉的溫柔,過了半生仍然是,騙死人不償命的溫柔。

(——依雪吃驚道︰「大人怎麼啦?」)禮部尚書葉締很和藹的點點頭︰「掃地?」

(——蘇鐵搖頭︰「或許是我疑心錯了,但我怕這孩子來者不善。」)如煙沒有語言回答他,她沒有辦法回答他,只是看著他微笑著,向蘇鐵門口走去了。一片黃葉落下,擦著他肩膀,微微打個旋,這才落向地上。

(——蘇鐵說︰「我要親眼監視她,不許她對大人不利。」)葉締自己掀開門簾子。

依雪叫道︰「哎呀大人,你怎麼就這麼跑過來了!當心摔著!來來,屋里坐,衣裳著了潮氣不?可要烘烘?」

蘇鐵溫柔的抱怨︰「怎麼也不說一聲,這上下就過來了?存心臊我不成?」

如煙站在院子中,揀起那片黃葉,在手指間慢慢的轉著、轉著,將它揉成了碎屑。

——————————————————————————注︰

一種點心,造型非常繁多而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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