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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孩子握著自己的雙手。

她的雙手握在一起,像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果實,左和右,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孩子們唱著歌笑話她︰「小殘廢、小啞巴,瞪著眼、不說話,兩手捧著一朵花、花兒謝了結只大倭瓜——哇哈哈哈哈!」大笑著跑走。

孩子們真是殘忍的,可是被笑話的這一個,這一個,也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她只是,從出生開始,就不會說話,並且雙手合在一起,從來也打不開。

有個兼算命的江湖郎中經過這里時,她爹娘曾經請他來給她看看,他覷著她的眼楮,頓時嚇了一跳,再細觀她的五官、肌膚紋理,越思越驚,而她只是冷冷的看著他。

他終于不敢再接觸她的目光,汗水涔涔而下。爹娘問他診得怎麼樣,他叫取紙筆來,草草寫了什麼,疊封了交于他們,吩咐等他走了才許打開,然後匆匆離去。

爹娘見他跑遠了,忙不迭展開這張字紙,看上面卻只有八個字,道是︰「遇龍則開,逢橋乃鳴。」

這八個字不可解。山里一種野雞,土話叫「飛龍」的,炖給她吃了,沒用;河里的龍虱炒了,捏著她鼻子硬灌下兩勺,也沒用。方圓幾里的橋都帶她去走過,還是一點用都沒有。這事只得擱下了。

後來一天,這個孩子在田頭呆坐,蒼翠的白菜在松軟泥土上生長著,一棵棵那麼美麗、那麼生氣勃勃,讓人歡喜得想把它們一點一點全部打碎,並讓它們把她也打碎,飽滿汁液濺在一起消失于泥土里,仿佛是,四季空回。

可是她捏在一起的雙手堪堪揮出去、手背才接觸到它光潔清涼的表面,就僵住了,且顫抖起來。疼痛。這冰冷溫柔的生命觸感叫人疼痛。她終于只是在葉片上咬下一小口,含住了,新鮮的苦味于唇齒間彌漫。午後太陽悠悠向山後踱去,田間無人,只是豆角、白菜,白菜、豆角,寧靜得天荒地老。

這個時候他來了。

一群人,騎著馬。那些馬是那樣高大,烈烈的。馬上人衣裝映著夕陽,鮮亮得耀人的眼。

她的眼楮也映著陽光,是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的樣子。然而實在不是個瞎子。

她見到他,打頭的那個人,他也看到了她。馬直沖。生命中的關口,正開始念咒的巫。直沖到面前,一勒,長嘶人立駐了足,前蹄揚在半空中,碩大錚亮的鐵掌,若是落下,像錘子砸上西瓜,能把她腦袋砸得稀爛。

她的皮膚光潔、細膩,全無表情。

他的目光從她臉上滑下去,停留在粗布領口縴細的鎖骨上。

他的隨從以為她惹惱了他,呼叫著上來要把這個「鄉下小叫花」趕開。

他阻止了他們。和顏悅色的俯,問她,有沒有水。

她的喉嚨沉默、干涸。默默抬起緊緊抱拳的雙手,將她家的方向,指給他。

孩子的村莊騷亂了,村長帶領人們忙成一團。原來這來的就是他們的王,是到這附近的圍場打獵的,為追一只獵物跑得遠了,後頭侍從都沒跟上,他索性帶護衛奔到這村子里來。

村長滿頭滿身都是汗,舌頭像突然短了一截,結結巴巴為井水的普通、杯碗的粗糙反復謝罪。王卻好像不以為意的樣子,咕嘟嘟干掉一碗井水,贊道︰「甜!」然後叫把這孩子的爹娘帶上來,問他們︰這孩子是不是不會說話?她的手是怎麼回事?看過醫生不?

爹娘渾身打哆嗦,好半天,終于向他說清了︰孩子天然是個殘疾。而有個算命先生曾經批八個字說「遇龍則開,逢橋乃鳴。」

「龍?本王就是龍!」他大笑著,把孩子拉,合她的雙手在他掌心。

不得不承認,這個長年沉溺酒色的男人,手掌是寬厚柔軟的,而且,很溫暖。他的手合上來,她全身顫抖一下,一種酥麻疼痛從舌根、心底,直達月復部深處。

她再也站不穩,就跪下去,仰面看他,仍然沒有表情的,看兩只手擎在他手中、如花開放,手心中彌漫出ru白的煙霧,散作點點星光,漸漸消失。

星芒消失時,孩子的容顏就明媚了。仿佛一直以來她的面上都罩著一層障眼紗,轉瞬間揭去無蹤,只留下她在這里,傾國傾城,無處相回避。

他的眼神一剎那間有些惘然,似乎想起來很久之前,什麼人、什麼事。但終于還是混沌了。沾血的回憶都模糊在歲月的荒原里。只有眼前的不容違逆。

「這是老天給我準備的女子?」他大笑,「好,本王帶你去走遍全國的橋。看這樣的容貌如果開了口,會配上什麼樣的聲音!」

孩子默然不語。

他會听到她的聲音的,然而,不是此刻,也不是他以為的任何一刻。

他的大隊人馬終于趕上來,向王謝罪,請王擺駕行館。他看看孩子身上粗糙污穢的衣服,皺皺眉頭,留她在村里過最後一夜,要孩子的爹娘好好把她洗干淨了,,他會派他的宮人們帶華麗的衣飾接她。

那一晚爹娘跟孩子說了好多話,村人來道了好多恭喜。他們都說她是多麼的幸運,他們能跟她同村、或者能跟她有血緣關系,又是多麼的幸運;他們歷數幾年來對她的照顧,請求她以後能回報給他們更多的照顧,他們向她寄以殷殷期望,教導她今後要怎麼做人,甚至教導她怎樣取悅男人。

這個孩子很慶幸此時此刻自己還不會開口說話,不然,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他們什麼。

當然,她也並不恨他們,只不過,是厭惡。

到後半夜時他們終于倦了,爹娘和村人們,終于沉沉睡去。有些人在夢里嫉妒的撇撇嘴,孩子爹娘的睡容寧靜歡喜。

孩子悄悄坐起來,到灶前,看那被人遺忘了的小小火頭,還在灰燼里頭靜靜燃燒。她看著它燒到垂死掙扎,看幾點火星濺出來,灼著灶前散亂的引火干草,紅線迫不及待竄開去,展眼燃作紅舌頭,tian著禾堆,tian上天棚。

孩子什麼也沒做,只不過束緊外套,走進夜涼如水的外頭,走進山里去。身後 哩啪啦著火聲越來越熱烈,她沒有回頭;村里起了騷動,她沒有回頭。

只是趕路。面前,她要走的路太長太長。而「回頭」這個動作太過無謂。

她,根本是這樣殘忍的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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