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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暖見到大人了！
－－－－－－題外話－－－－－－
冬暖故瞧見，他的眼角，有淚滑落。
李悔的心口起伏得厲害。
「因為一個一生下來就失去了手臂的孩子，如何活得下來……」
只見李悔突然將頭昂起，靠在椅背頂上，痛苦地閉起了眼，唇還在顫抖地嚅動著，顫抖得話有些不清。
冬暖故的心揪擰到了極致，緊握成拳的雙手不能自已地顫抖著。
「又或許是在他半歲時，一歲時或者兩歲時……」
「因為他……或許早就死了，或許，或許是在他生下來不久時……」
「然就是這樣一個小小期盼，我覺得都是一個希望渺茫的期盼，因為他，因為他……」
「可不管他身在何處，又是在何人家生活著，不管我是否找得到他，我都希望他還好好地活著，我只希望……他還平平安安地活著。」
「可我……找不到他，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我無從尋找，或許終我一生，我都不會再見得到他。」
「我找過他，我一直在找他，可一年復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我甚至……我甚至……連他是否活著都不知道。」
「我身為一個父親，我卻從未見過我的孩子長何模樣，我不僅不知道孩子長何模樣，我連他在何處，過得好不好，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用，可我心中一直在期盼，抑或說我一直在心存幻念，幻念著這院中的竹子長成林時，我會見到那個孩子，見到那個……身體里流著我的血，可我卻從來沒見過他一面的孩子……」
李悔顫抖不已的話還在繼續。
他是否……配不配做平安的父親。
他是否知道平安的存在，若是知道，又為何讓平安獨自承受孤獨與苦痛那麼多年。
她不能打斷他的回憶，她想知道……這麼多年，他心里想著的，究竟是什麼。
冬暖故緊緊握著的雙手放在腿上，不知何時改為緊緊抓著她自己的雙腿她都不自知，腰桿愈坐愈直，呼吸間隔愈來愈長，長到近乎是在屏息，好似怕她稍微一個沉重的呼吸聲便會打斷李悔的話打斷他的回憶一般。
許是回憶太過痛苦的緣故，李悔的聲音愈來愈顫抖，顫抖得已經開始有些語無倫次。
「即便我知道我的這些期盼這根本就沒有用，可我若是不做些什麼，我……根本就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每種下一株竹子，我都會為它們刻上一塊竹牌，將我對那孩子的思念寄托在這一株又一株竹子上，盼著他會像這里的每一株竹子一樣，安康地長大，平安地長大……」
「我種下的竹子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粗壯，每次看著這些竹子，我都會在想，那個孩子，今年是否又長高了些長壯實了些。」
「逢年過節的時候，是否像阿遠和拂兒一樣有新衣穿，有零嘴吃，又是否像阿遠和拂兒一樣，有個小伴兒與他打鬧與他玩耍……」
「他長高了的話……那身體，是否還足夠壯實，是否像其阿遠和拂兒一樣長得茁壯。」李悔有些頹然地緩緩垂下手，「要是長高了長壯了，到了該上學堂的年紀，是否上學堂了，若是上學堂了，又是否听了夫子的話，是否好好學書了……」
「還是……」李悔又將手稍稍抬高一寸多的高度，「這麼高？那四歲呢？五歲時的身高又是如何？」
「而後的日子，看著拂兒和阿遠兩個孩子一天天長高長大，我時常在想，那孩子若是活著，該是長得多高了？」說到這兒，李悔抬起另一只手，在身旁比劃起一個才及他輪椅椅把高的高度，眸中含著他自己沒有察覺的無盡慈愛，「三歲是這麼高？」
「孩子生在冬日，具體哪一月哪一日，我不知道，我想，應該是臘月吧。」李悔說這話時，又抬手輕撫著伸長進窗戶里來的那枝竹枝，一下又一下，輕柔至極，愛憐至極。
「那孩子若是長到而今，正好是弱冠年紀。」
冬暖故緩緩抬眸，注視著李悔，注視著此時此刻眼里只有院中那片竹林的李悔，提擰著心听著他這悠悠緩緩又沉沉的話。
冬暖故正伸手捧起茶盞，听到李悔這麼一開口，她的手猛地一抖，杯中的茶水竟潑出了大半。
「其實，李某有一個兒子。」李悔再次開口時，依舊是看向窗外的竹林而非看向冬暖故，好似看著窗外的那片長得極好的竹林，他才有勇氣說出這些話。
片刻之後，才听得李悔沙啞卻又帶著柔和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窗戶外又傳來了風拂竹子而起的颯颯聲，輕輕的，讓這個晨間顯得格外安靜。
冬暖故為李悔滿上茶水後，將自己那只喝了兩口的茶盞也滿上，沉默著，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
李悔怔了怔。
這一回，冬暖故提起茶壺，親手為李悔將茶盞滿上。
因為喝得急，茶水從他嘴角溢出，滴落到他的衣襟上，他卻全然不在意，將茶盞放回了茶幾上。
不知過了多久，才見李悔將手緩緩垂下，拿過茶幾上的茶盞，又是一飲而盡，好似如此能將他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似的。
冬暖故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李悔，雙手依舊抓捏得緊緊的。
李悔仿佛陷進了回憶之中，被竹影晃得朦朧的眸子里含著淺淺的笑意，那笑意，輕柔的，溫和的，甚或說是……快樂的，卻在忽然之間變得暗沉痛苦，痛苦得他忍不住抬手用力捏住了自己的顳 ，微昂著頭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緊閉著雙眼，面色發白，唇色也發白，呼吸變得急促。
「當年那個如春日般有生機，如燕子般有活力的燕蘇，早就死了。」李悔的眸子被窗外的竹影籠罩著，朦朦朧朧，「死在了……二十年前的冬日里，再也不會在春日里飛回來。」
只見李悔看向院中的成林竹子，眸光深邃得厲害，悠悠緩緩道︰「萬物每年都會復蘇，燕子每年都會歸來，可在冬日里死去的草木，就算是到了生機盎然的春日，也復蘇不過來，而在冬日里死去的燕子，就算春風吹得再和煦，也不會再回來。」
茶水滿出杯盞，淌到茶幾上，透過竹制茶幾上那細細的縫往下浸，慢慢滴落到地。
「燕子歸來時，萬物復蘇，萬物復蘇時，燕子歸來……」李悔又替自己倒上一杯冷茶，低垂著眼瞼，既不看冬暖故，也不看面前的茶盞，以致于他將茶水倒得溢出了茶盞他都未有自知，還是冬暖故伸出手輕輕按住了茶壺，他才回過神，將茶壺放下。
直至听到李悔的聲音，她才收回了視線。
冬暖故的目光隨著那只飛向湛碧蒼穹的燕子而走遠，久久未有收回來。
那只大膽的燕子撲騰起翅膀，飛走了。
李悔渾身僵住。
冬暖故的視線落到那只大膽的燕子身上，眸光微動，幽幽道︰「燕子歸來時，萬物復蘇，這院中的竹林，也正在抽芽。」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飛來了一只燕子，竟是不怕人地停到了窗台上，並且還蹦了蹦。
這一回，李悔不止是雙手顫抖著，便是整個身子，都微微顫抖了起來，神色痛苦。
冬暖故卻未听李悔的解釋，只是徑自說著自己的話，聲音在倏然之間冷得有些可怕，「也正是托了大人的福，外子現在才會沉沉睡著。」
「不，李某不是不，李某只是……」
李悔猛然抬頭，怔怔地看著冬暖故，似乎不能她說的話一般，只听冬暖故語氣冷沉道︰「大人不麼？外子的身子自小便不好，或者說，他能活到現在，已然是大幸了。」
「不好。」冬暖故回答得很是直接，眸中覆著陰雲，「他很累，連一粒米也未進便睡去了，不知他這一覺要睡多久才會醒來。」
不過一句簡短的話，李悔說出來，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與勇氣，那還握著久久未松開的手不能自已地微微顫抖著。
李悔正撫模著竹枝的手抖了抖，而後慢慢收了回來，轉為捧起茶幾上的那盞冷茶，昂起頭一口飲盡，將茶盞重新放回到茶幾上時久久未抬頭，就這麼低垂著頭，沉重地問冬暖故道︰「那個孩子……可還好？他離開時……李某瞧著他……面色很不好。」
「像孩子一樣……麼？」冬暖故輕輕一笑，笑容有些冷，還是沒有看李悔，只兀自地又喝了一口冷茶。
「自然記得。」李悔輕撫著竹枝，看向了院中成林的墨竹，目光愈發柔和了，「這里的每一株竹子都是李某親手種下的，它們都像是李某的孩子一般，生于何時，長了多久，李某自然記得。」
冷茶，苦味較重，澀味也重，她本就不喜喝茶，倒也不覺得這冷茶與熱茶有多少差別。
「它長了多少年，大人卻是記得這般清楚？」冬暖故摩挲著杯壁，不看李悔，也不看窗外的墨竹，而是垂眸看著杯中自己的倒影，而後微微昂頭，呷了一口茶汁。
「是嗎，長了十九年了，不知它還能再活多少個年頭。」李悔只是為自己倒上茶水，卻未急著喝，便是連茶盞都未捧起，而是听著冬暖故的話轉頭看向窗外的墨竹，抬起手，輕撫著那伸長進窗戶來的青綠竹枝，動作與目光柔和得就像在看一個可愛的孩子似的。
冬暖故看著白色茶盞中平靜的青綠茶汁，抬起手，將其捧到了手心里，似隨意般問道︰「窗外的這株墨竹，長得挺好。」
李悔為冬暖故倒上茶水後，這才為自己倒上一盞茶。
「是嗎。」李悔斟滿了一杯茶，遞到冬暖故面前，微微笑了笑，道，「李某向來喜歡喝冷茶，冷茶，也有冷茶的味道。」
「大人不必勞煩了，小女子不喜飲茶，冷茶熱茶都無所謂。」冬暖故平靜道。
只見李悔正伸手去將倒扣在桌上茶盤里的茶盞翻過來，邊提起茶壺邊問冬暖故道︰「冷茶，姑娘若是介意的話，我讓阿遠沏一壺熱茶來。」
坐在這個位置，透過窗戶，冬暖故正正好能瞧見窗子外邊那棵長得極好的墨竹上掛著的竹牌，能清楚地瞧見竹牌上刻著的「安」字，這個「安」字，讓冬暖故定定看了少頃才把視線轉回來，看向坐在她對面的李悔。
冬暖故沒有推拒，微微點了點頭，朝窗邊走了去，走到窗邊後卻未急著坐下，而是待得李悔轉著輪椅也到了這窗邊來的時候才在右手邊的竹椅上坐下。
李悔轉動輪椅的動作有些僵硬，還有些遲緩，看得出，他用這輪椅用得並不習慣。
只听李悔又是輕輕咳了幾聲，後轉動身下的輪椅，看向擺在床邊的椅子，道︰「若是姑娘不急著走，到窗前的椅子上坐坐如何？」
冬暖故亦是將雙手抓握得緊緊的，輕輕咬著自己的下唇，一時間，她竟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該問什麼才好。
「我……根本沒有資格當一個父親……」李悔說這一句話時，將椅把抓得緊緊的，面色蒼白，神色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