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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你只是個野種

就在這濕冷入骨沒有一絲風的地牢深處,司季夏見到了段晚晴。

木制的牢欄因常年處在潮濕之中而呈霉黑之色,由粗大的鐵鏈拴著,牢里的地面比牢外地面低矮些,而這矮距離的落差里淌著一層冰冷的水,死寂死寂,在昏暗的牢中近乎黑色。

牢房一丈見方,靠著左邊牆壁有一張石床,石床上倒是鋪著干淨的被褥,段晚晴便是坐在這石床上,頭發垂散,背靠著身後的石牆,閉著眼,听著有腳步聲來仍舊一動未動,並無任何反應。

黑鷹站在牢房外,面對著牢中的段晚晴,竟還是態度恭敬道︰「黑鷹見過王妃。」

仿佛對黑鷹的聲音聞也未聞般,段晚晴未言一語,便是連呼吸變都未變,黑鷹也不覺有他,行過禮後從袖間取出一把銅匙,上前開了拴在牢欄上的鐵鎖,繼而是拉動鐵鏈發出的咯咯剌剌聲響回蕩在地牢里。

段晚晴連眼也未睜,仍是那般一動不動地坐著,黑鷹開了牢門後只是看了司季夏一眼,離開了。

司季夏並未急著走進牢房里,而是站在牢門外,定定看著石床上長發垂散半遮住面的段晚晴,眸光顫得厲害。

半晌,司季夏才走進牢中,踩進那積在牢中的發黑冷水只中。

水被撥動而發出的聲音在靜如死寂般的地牢內清晰異常,司季夏走得極為緩慢,好似他的雙腿上綁著千斤巨石般,盡管牢房很窄,卻覺他走了許久,才走到段晚晴面前。

直至他在段晚晴面前停下腳步,段晚晴還是沒有絲毫反應,好像周圍乃至這牢中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一般。

沒有窗,照明的油燈又在牢外,是以牢房里的光線極為昏暗,段晚晴整個人都攏在昏暗之中,將她襯得極為朦朧。

「母親。」良久良久,才見司季夏張張唇,吐出沙啞的兩個字,他的聲音很滯緩,好似說出這兩個字耗費了他極大的力氣般。

只見段晚晴的身子猛地一顫,似是不敢自己听到的聲音般猛地睜開眼,卻又在看到司季夏的那一瞬間歸于早有預料般的平靜,而後輕輕一笑,帶著嘲諷道︰「是你。」

段晚晴面上的,不是溫和的笑,而是帶著冷意的笑,含著銳利與嫌惡。

司季夏本就因浸在寒涼的湖水里而蒼白的面色在听到段晚晴的聲音時又白了白,雙肩微微顫了顫,發白的嘴唇也微微顫了顫,似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要說什麼該說什麼。

「我知道你會來,早晚而已。」段晚晴的下巴尖瘦得有些厲害,聲音冷冷淡淡的,沒有一絲起伏,只是微微斜眼看了看石床的床沿,再道一聲,「坐吧。」

司季夏沒有移動腳步,而是將右腳往後跨開半步,屈膝,在段晚晴面前,也在那冰冷的水中跪坐。

段晚晴冷淡的眸光在這時猛地抖了抖,卻在司季夏抬起眸來時又恢復了那股冷寒。

良久良久,司季夏都沒有說一句話或問一個問題,只靜靜地跪坐在水中而已。

段晚晴的目光則是一直釘在他身上,沒有移開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段晚晴稍稍動了動身子,抬手將垂在頰邊的發絲別到耳後,明明看著司季夏卻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道︰「你到這王府來,已經有十二年了,時間過得可還真是快。」

「十二年,十二年啊……」司季夏只是靜靜地跪坐著,低垂著眼瞼靜靜地听著,「其實這十二年來,我一直在想,當年我為何要將你帶回來,若我當年沒有將你帶回來,或許所有的一切都還有轉圜的余地。」

「不過,做了就是做了,錯了就是錯了,悔,也無用。」段晚晴的聲音很冷,卻很輕,說著悔不當初的話,語氣里卻沒有絲毫後悔的味道,「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悔,只是不甘而已。」

「你叫什麼名字?」段晚晴說著,往前移了移身子,改了姿勢,也改為同司季夏一般的跪坐姿勢,面對著司季夏而坐,坐在石床上,「你在這個王府里的名字。」

司季夏的身子猛地顫了顫,放在左膝上的手輕輕顫抖著,嚅了嚅唇,並未抬眸,有些艱澀道︰「司季夏。」

十二年前,她將他帶回這個王府時,只告訴他他以後不再叫平安,他姓司,而她卻也僅僅告訴他他姓司而已,沒有告訴他他在這個富麗寬敞得似乎沒有個邊的大宅子里的名字是什麼,後來他才知道,他所謂的王爺父親沒有給他取過名字,他也曾問她,他的名字究竟叫什麼才好,她卻只是推開他,說愛叫什麼隨他自己的意就行。

季夏,是他為他自己取的名字,因為他離開水月縣時正值仲夏之季,阿娘牽著他手說,他們會再回到山上的家里的,他始終記得那個夏日,阿娘松開了他的手,就再也沒有來見過他。

季夏,與其說是他為他自己取的名字,不如說是他的憧憬他的念想,念想著再有這麼一個夏日,他所有的一切還會和原來一樣。

「其實,我的兒子有名字,司皓珩為他取過,只是隔了七年,他忘了而已,因為他的眼里從來就沒有過這個兒子。」此時段晚晴的眼里少了幾分冷淡,多了幾分溫柔幾分慈愛,連聲音都柔軟了幾分,這是司季夏從沒有在她嘴里听到過的溫柔,他並未打斷她,依舊安靜地听她繼續往下說,然他放在膝上的左手卻是將自己的左膝越捏越緊。

「因為懷著身子時候我時常動氣,孩子又是不足月而生,大夫說,孩子只怕活不了,若想讓孩子活下去,只能將他送往清幽之地的不巔山,為了他能活下去,在他才三個月大的時候,我親自將他送往不巔山,送到天闕觀觀主手中。」

「我每年都會去看他一次,看他一年比一年長高長大,我想,倘他能在那兒活下去,我寧願讓他一直一直在那兒。」

「可是他卻在七歲那年,突然就走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說到這兒,段晚晴的聲音還是慈愛溫柔的,眸中沒有絲毫傷悲,似乎她的傷悲早在她說的那些日子里用盡了流干了,唯見司季夏緊抓著左膝的手顫抖得厲害。

「所以,你不是我的兒子。」不過轉瞬之間,段晚晴眼里的慈愛溫柔便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如死水般的平靜,「我的兒子,叫司憶。」

「其實,你沒什麼不好,若你是司憶,就算你兩條胳膊都沒有,你也會是我的司憶。」段晚晴說到這兒,緩緩抬起手,撫向司季夏的頭頂,輕輕往一撫,道,「可惜,你不是,因為我恨她,所以我也恨你,我以為我會疼你愛你,可是我高估了我自己,在司皓珩看到你的第一眼,他的沉默他的面無表情,就讓我心灰意冷了,他並不知你不是司憶。」

「呵,呵呵……」段晚晴收回手,忽然自嘲地輕輕笑出聲,「就算我有了兒子又如何,我終究還是輸了。」

「那……我是誰?」司季夏緩緩抬起頭,雙肩輕顫,看著輕笑著的段晚晴,壓在眼眸上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哀,連聲音都是顫抖的,沙啞得厲害。

「呵呵……我不是你母親,司皓珩不是你父親,你與這個羿王府,可以說是沒有絲毫關系。」段晚晴又是輕輕一笑,頭微微後仰,在垂下頭重新看向司季夏時,眼里已盡是寒涼,「你是誰?連她都不要你,你認為你能是誰?」

「一直養著你的爹娘,也不是你的爹娘。」段晚晴又將手放到司季夏頭上,輕輕揉了揉,似憐愛似惋惜又似嫉恨道︰「你啊,只是個野種。」

司季夏看著段晚晴,身子忽然猛地晃了晃,似就要栽倒到髒污冰冷的水里一般。

震驚與悲哀在他眼中皸裂,一點點碎成粉末,最終化成一片黑暗。

野……種?

他是……野種?

段晚晴不再,也不再看司季夏,而是重新靠回了身後的牆壁,並且閉上了眼。

良久良久,才听得牢中有水被撥動的聲音響起,司季夏左手撐著膝蓋緩緩站起了身,只見他被湖水濕透了的單薄身子搖晃得厲害,好似隨時都會傾倒一般,這明明一個很簡單的起身動作,這一刻他卻做得異常艱難。

待他站起身時,他才輕輕抬眸,看向石床上微閉著眼不願再多看他一眼的段晚晴,聲音沙啞得厲害道︰「我會救您出去。」

司季夏說完,竟是逃也一般轉身跌撞著跨開大步走出牢房。

可就在他的後腳跟才堪堪離開牢門時,只听牢房里「砰」的一聲硬物撞到牆壁的沉悶聲響起,司季夏的腳步瞬時僵在牢門外,而後迅速轉身,重新沖回了牢房中,雙腳攪動牢中的水嘩嘩直響,沖到了石床前。

只見本是背靠著石牆而坐的段晚晴此刻斜躺在石床上,黑褐色的牆壁上綻開一大片血水,還正垂直地往下滴流,一朵腥紅的血花則在段晚晴的右邊顳 上方越開越大,濃稠的血水浸透了她鬢邊的發。

司季夏坐到石床上,伸著顫抖的手將她扶起,慌得連長長的睫毛都在顫抖,將段晚晴扶起來後便胡亂地往自己身上模索著什麼。

段晚晴眼神渙散地看著一臉哀傷又慌亂的司季夏,淺淺笑了,笑容里也盡是哀傷,「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司憶?」

司季夏的手再次猛地一抖,從懷里模出了一只白瓷小瓶,用嘴咬開瓶塞,將瓶口湊到段晚晴嘴邊。

「離開羿王府吧,這兒……從來就不需要你。」段晚晴視司季夏遞到她嘴邊來的白瓷瓶于不見,只是看著他的眼楮,第一次用溫柔的眼神看他,「離開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司季夏的手抖得厲害,聲音依舊沙啞道︰「我會把您救出去。」

就算,她不是他的母親。

然,回答司季夏的,是段晚晴微揚的嘴角里流出來的血,並且愈流愈多,從她的唇縫里如泉涌般汩冒出來。

「啪嗒……」司季夏的手一僵,他手中的白瓷小瓶掉落到鋪在石床上的被褥上,在被褥上壓下一小塊凹陷,瓶里透明的液體傾倒而出,浸入被褥中。

司季夏僵愣地看著段晚晴,看著她嘴角輕揚起的弧度塌陷,看著她嘴里流出的血染紅了她的下巴,看她的眼楮緩緩闔上,頭倏地一歪,斷了氣息。

司季夏親眼看著段晚晴咬舌自盡。

她並不打算讓任何人救她,似乎她早就做好了要死的打算,從她出現在寂藥的那一刻開始。

可她就算死,也不肯告訴他他是誰。

她只告訴他,他是個野種,只是個野種而已。

比什麼都不是的羿王府世子,還要可悲。

司季夏僵在石床前久久沒有動,直至黑鷹久不聞牢房動靜而出現,他還是沒有動。

黑鷹看著石床上已經氣息全無的段晚晴,愣了驚了,繼而滿面陰沉。

*

王府會客前廳。

羿王爺到來時,樓遠正斜倚在太師椅上喝茶,見著羿王爺跨進廳子門檻,莫說站起身,便是連姿勢稍稍調整好的動作也沒有,只是將手中的茶盞朝羿王爺微微舉起並晃了晃,慵懶道︰「王爺府里的茶該換了,這個茶啊,難喝得只會掉了王爺的面子。」

隨在羿王爺身後進到廳子來的大管事听到樓遠這話,心中嚇了一跳,心下直道天下間也只有這個年輕的右相敢用這樣的態度這樣的語氣和王爺,若是換了他們,只怕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不過大管事心中一直有一事不明,王爺既然連王命都敢違抗,然卻對這個年輕的右相大人禮待有加,京中鮮少有人敢到南嶺敢到羿王府來,然這個年輕的右相自當上右相以來每年都會來王府走上一趟,並且每一次來,王爺都會與他下上一盤棋,從未有誰能與王爺齊肩而坐,更何況面對面而坐,這個右相,是第一人。

只是,大管事心里的疑問歸疑問,卻從來不敢多加猜測,只敢恭敬順從地為羿王爺為王府辦事。

然……王爺今兒的面色看起來不大好,這個右相,是沒看出來還是怎麼的,竟然還敢如此與王爺?

羿王爺的腳步不疾不徐,卻在走過樓遠面前時忽地抬手,衣袖揚起風,掀落樓遠手中的茶盞,茶盞掉落在地,碎裂成片,滾燙的茶水灑了一地,也潑了樓遠一手。

站在樓遠身後的春蕎與秋桐眼神倏沉,掌心蓄上勁氣,緊盯著羿王爺。

「那樓相覺得什麼茶才是能配得上本王面子的茶?」羿王爺在樓遠面前停住腳,冷冷看著他。

樓遠卻不驚也不詫,而是抬起左手以衣袖輕拭自己被茶水燙得發紅的手背,拭掉沾在手上的茶水,嘴角仍掛著笑,淺笑著回答羿王爺的問題︰「龍井吧,而且還是最近才摘炒的才好,有味兒,王爺不覺得是這樣嗎?」。

「樓相覺得本王可是像喜歡飲茶之人?」羿王爺盯著樓遠,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眸中閃過鋒刃一般的銳利殺意。

樓遠卻像什麼都沒有察覺到一般,往自己被燙得通紅的手背上輕輕吹了一口氣後才笑道︰「自然是不像。」

「那又何必多此一舉?」羿王爺說完,抬腳走到了廳中主位前,拂袖落座。

「這似乎也是,樓某當真是多此一舉了。」樓遠笑得雲淡風輕,似乎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讓他嘴角的淺笑發生改變一般。

羿王爺甫一坐下,便有婢子為他端上茶來,但是因著樓遠前面說過的話,讓婢子端茶的手有有些微的顫,羿王爺只是冷冷看了那茶盞一眼,道︰「端給右相大人吧,樓相可選擇喝,也可選擇不喝。」

「呵呵,這茶雖然難喝是難喝了些,樓某自然還是要喝的,樓某可不會拂了王爺的臉面。」樓遠接過婢子呈上的茶盞,那嘴角的淺笑讓婢子的臉驟然一紅心怦怦直跳,而後連忙垂下頭退了下去,心里只道這右相大人真的是英俊非凡。

「樓相今日可還要與本王對弈一局?」羿王爺看著樓遠道。

「樓某倒是想。」樓遠輕呷了一口茶汁後將茶盞放到了手邊的茶幾上,用頗為遺憾的口吻道,「不過只怕王爺今日沒有對弈的心思而已。」

「哦?」羿王爺輕輕一聲笑,「樓相如何看得出本王沒有與樓相對弈的心思?」

「因為樓某給王爺帶來了王上的聖旨。」樓遠笑意未改,「一個王爺應該極不樂意听到的聖旨。」

羿王爺眼神一凜。

只見樓遠說完話後邊往自己身上找著什麼邊慢慢站起身,道︰「讓樓某找找看樓某把王上的聖旨放哪兒去了。」

大管事看著樓遠,眼角抖了抖,實在不可想象這樣如此讓人覺得不靠譜的人是如何入得了王上的眼當上的右丞相的,又是如何能讓王爺對他禮待有加的。

「哦,找著了。」樓遠在自己身上模索半晌後,最後從懷里扯出一塊明黃繡著龍紋的綢布來,在手中輕輕一抖開,卻是看也未看便走上前將其遞給羿王爺,道,「樓某不想念了,王爺自己看便好。」

這回大管事連眉毛都在抖,這這這,這麼隨意,也叫聖旨!?

羿王爺冷眼接過樓遠遞來的明黃綢布,看罷,眸中陰雲驟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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