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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她的錯解,他的沉默

隔日七姑娘起身,顧大人已早起,進宮上朝。姜昱獨自坐在花廳里等她用飯。她小心翼翼打量姜昱的臉色,但見他面上淡淡的,一眼還真辨不出喜怒來。

有姜昱在,大多時候,她都留心守著規矩。執起象牙湯匙,默默往嘴里送羹湯。心里偷偷琢磨,她這情形要放在前世,便是私下里與男子未婚同居。更糟糕的是,兄長找上門,一切,分毫畢現,再是掩藏不住。

照常理講,這樣的事兒,換了哪個做兄長的遇上,心里也會怒極。她猜想待會兒用完了飯,姜昱定是有話與她說。

許是惱她不爭氣,怎麼能就這樣稀里糊涂,辦下這等蠢事兒,連個後路也不給自個兒留。許是如同對五姑娘那般,對她,比對姜柔,更加失望。

兄妹兩人各自揣著心事,屋里只有用飯時不經心,湯匙踫了瓷碗,清脆的嗑嗑聲。不會兒,姜昱見她用好了飯,喚福順進來收了碗筷。

「昨夜你兩人可是置了氣?今早世子出門,瞧起來,神色似不大好。」姜昱端茶,揭開蓋子,舉唇邊吹去面上的熱氣。瞭她一眼,語氣平和,沉聲問道。

七姑娘怎麼也沒有想到,姜昱會突然問起這一茬。听他話里意思,分明是越過了規矩不談,更加在意的,卻是那人待她如何。

姜昱態度上的轉變,算是無奈默許了麼?她心里樂開了花,滋滋竊喜。只覺對那人,她實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回想起昨兒夜里,她在他跟前,舒為大膽的言行,七姑娘耳根子發熱。嘴上支支吾吾,含糊不清。白天到底不比晚上,許多夜里能想、能說、能干的壞事兒,換到光天化日底下,真真難以啟齒,想想都羞臊。

姜昱細長的眸子一眯,看她一副扭扭捏捏心虛的樣子,暗自搖頭。倒是猜出幾分,泰半是她淘氣,招惹得那位無處撒火。于是抬手一拂袖,趕了她出門。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往後日子過得如何,他這做兄長的插手再多,比不得那人將她放在心上,當真如他昨日表現出那般,待她看重,護她安好。

七姑娘了卻一樁心事,只覺渾身松快。道別童伯,歡歡喜喜進了府衙大門。

因著太子與丞相被文王所忌,下手打壓,衙門里眾人士氣不高,人人面上都罩著層陰雲,頗有些風雨欲來的謹小慎微。

七姑娘兩手端在胸前,斂了欣喜,正一正容色,一派端莊,到前邊兒打了個招呼。又听徐大人說起,明日便是與公子丹餞行的日子。文王已命內廷大總管馮瑛,親自往城外十里亭,打點一切。

她暗暗猜想,那人至今未曾知會她明日需得隨他同行,怕是不欲她再與幼安踫面的。那些個鬧心的人,不見也罷,她倒是樂意。

七姑娘默默感嘆顧大人果然考慮周詳,只唯獨有幾分遺憾卻是,到了燕京也有好些時日,竟從未見過那位傳言中與那人樣貌只在伯仲之間,早年也頗受燕京貴女追捧的秦王殿下。

素聞國公府世子顧衍,以「皎皎如月,清俊高華」享譽于世。而公子丹,自來是面白如玉,傳言中,比女子生得更貌美華貴。

這般「聲名狼藉」,卻心機莫測的人物,未能見上一面,實乃憾事。

七姑娘一頭唏噓著,一頭沿著廊下,款款往後堂行去。路過中庭,一眼望見立在石亭當中,正迎面向她看來,披著一身玄色氅衣的右監大人。

對這位賀大人,七姑娘只覺每每當他跟前,她總是格外拘謹。初識那會兒,她被那人發了好大一通火氣,嚴命她對江陰侯府,警惕疏遠。

他的話像一顆種子,在她心里生了根。以至到如今,她與這位侯府世子爺,雖在一個衙門里共事,也是不遠不近,寧肯遠著些,也怕招惹上麻煩。彼此見面,點個頭錯身過去,也算相處融洽。

尤其是近來,自她仗義,于賀大人發病之際,搭了把手。這位很是自覺,將他在外面愚弄世人的那些花花手段,一概收斂。免了她許多困擾,倒也算得一知恩磊落的君子。

「大人。」她上前行禮,等著那人如近日一般,淡淡應一聲,放她離去。

卻不想,今日賀幀別有心緒,正想得入神,便見她頂著張干干淨淨的素顏,捧了公文進來。于是,莫名的,在他想明白之前,已開口喚她進亭里來說話。

她一點兒也不掩飾小臉上的驚愕,微微張著嘴兒,在外邊兒磨磨蹭蹭,通身都透著股勉強。

他冷嗤一聲,倒被她激起了脾氣。

「怎麼,本官生得面目可憎,除了命懸一線,你是分毫也不願靠近?」

話說到這份兒上,她只得搖搖頭。頭上的翡翠步搖,襯著她背後大片陰冷而灰暗的天色,一動起來,璀璨琉璃,光華耀眼。比步搖更動人的,卻是她眸子里一汪澄澈而通明的溫婉平和。他看著她,心神有剎那恍惚。在她尚未察覺之時,又極快遮掩過去。

到底不是同一個人。只她素日里行事沉穩,少有與人爭執賭氣。與那個一輩子只懂得忍氣吞聲,再三讓步的女子,又有那麼幾分相似。

她挪步,登上石階,進了涼亭。于他身前幾步開外站定,微微斂目,中規中矩。

「身子可是大好?」他隨手指了身旁石墩,頃刻,似想到什麼,手腕在半道一拐,記掛她身子骨弱,這樣霜寒的天,不宜沾染寒氣。索性敲了敲石案,喚她將公文放下。請她入座的話,絕口不提。

她應一聲是,這回沒再多猶豫。乖乖上前听命騰出了手,得了空,兩手抄袖管兒里,比露在外頭,冷冰冰吹著寒風,暖和許多。

他方才一番舉動,她隱隱猜出了緣由。能夠與這人相安無事,彼此體諒共處,何樂而不為。她也不戳破,只眉宇間少了抹疏淡,噙著善意而得體的淺笑。

「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早兩日已斷了藥。難得大人您惦記著,卻是下官的不是了。」

她對他恭謹講禮,他凝視她半晌,轉過身,望著庭院中經了霜降,光禿禿,一樹冷清的枝椏。

「近日來,因朝堂變幻,風雲波詭。心頭可有惶惶?」他與她聊起公事,若有似無,詣在寬她的懷。

她語聲輕柔,答得有條不紊,倒不似他手下高女官,時有心不在焉,露了驚怕。他放了心,卻也說不出如她這般,是好是壞。

誰人給她這般信心,叫她如此一副安之若素,不焦不躁的模樣?他打住往深處想,將不該他探究之事,拋諸腦後。話頭一轉,對她說起明日秦王離京一事。

于尋常百姓而言,只道是郡主退親之後,大病一場,需得離京將養。可在世家之中,這又哪里算得是秘密。他于她跟前,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徑直對她道,「秦王攜郡主南下,此去,燕京卻是少了熱鬧,卻也清靜。」

他此話另有用意,她動一動秀氣的眉頭,看他目光直直落在淒淒冷冷的花樹上,以為他對幼安尚有情愫,方才孤身一人立在庭院當中,借景抒懷。

她不知如何回話才最恰當。只「哦」一聲,反倒對幼安生出幾分可惜來。身前的男人,家世樣貌情意,樣樣不缺,幼安錯過這樣的人,可曾悔過?

「各人自有去處,明日餞行,當避則避。便是你去了,她也未必領你的情。」他回頭看她,顯是覺得照幼安那日眼中對她顯露出的嫉恨,明日她隨那人過去,卻是不穩妥。誰也估模不出,彼時幼安見那人帶了她去,會是如何反應。再要鬧出事端,大伙兒面上都不好看。

她微怔,不知他心頭所想,更加認定,他是顧及幼安感受。沒與他說明那人壓根兒就不打算帶她去十里亭,她只順勢應下。

想一想,她猶豫許久,想這人本心不壞,那日又在大殿之上替她解圍,她垂著眸子,十分委婉勸道。

「大人所言在理。有些時候,不打擾,也算得彼此成全。」

她想他該是能夠領會。她與幼安的避而不見,是成全彼此在最後一刻,都消停些,莫再給對方添堵。而他對幼安那份深切的牽掛,就此掩藏心底,又何嘗不是一種成全。

他听她一席話,心頭一緊,有片刻失神。

望著空落落蕭條的院子,他袖袍下的手,指尖微微顫了顫。

不打擾,便是彼此成全?想起前世他與姜姬,那人與幼安,竟是沒一個活得自在,過得快活。說不出為何,他沉默著,心底驀地泛出股酸楚。

也罷,他與她,終究是無緣。她在全然不知情的境況下,說出這話,她錯解他心意,反過來勸他。

諷刺卻是,她這話,似乎更適用于他一廂情願,對她生出的那份情不自禁的關切。

他撢一撢下擺,像是借此拂去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垂眸的時候,斂了眼中因她這話蕩起的波瀾。

之後,他擺出一副再無話與她嘮叨的架勢,叫她無事莫要久在外邊兒逗留,身子剛好,經不起折騰。

說罷,他不由深深打量她一眼。這一眼,又深又緩。像是要把她從頭到腳,整個兒都看進心里去。

不打擾麼……她如是說,他便成全她何妨。

她從他莫名幽深的注視中回神,這才發覺,那人已撂下她,沿著游廊,獨自去得遠了。她抽出手來,呵一口熱氣,兩手團一塊兒搓一搓。

自身後看他高大而孑然的背影,她只覺眼前的賀大人,仿佛要融進灰蒙蒙的冬日里,身影那樣蕭索而寂寞。像電影里彩色的畫面,突然就褪了顏色。只剩下滿目令人悵然的灰白與心灰意懶。

她再嘆一聲可惜,為幼安,也為一段本該值得珍惜的好姻緣。七姑娘收拾一番,抱了公文在懷里,挑了與賀大人截然不同的一條道兒,自顧轉回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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