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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若隱若現

自那日回去,已過了大半月。春英發覺自家姑娘跟往常有些不大一般。

早上整個人蜷被子里,睡得異常香甜,總得叫上好幾聲兒,才懶洋洋動一動。睜眼時候眸子異常清亮,黑黝黝,像水洗過似的,粼粼泛著光。那樣漂亮的眼楮,想多瞧一眼,只可惜姑娘每每醒過來,總是很快眨一眨眼,那光華便被眼中暖暖的笑意遮掩下去,再見不著的。

夜里也不要人值夜,總是靜靜靠著榻上翻書。沉迷的勁頭,勝過當初被二爺管教,識字那會兒。

而且整日里手不釋卷,跟對門兒殷姑娘走一塊兒,一樣的打扮,一樣的裙衫,一樣懷里抱著書,同進同出,真是玉漱齋里獨一的風景。

整個女學館里都傳遍了,姜家七姑娘旬日被女官大人單獨招去了後院,不知如何嚴厲整治過。這麼個做派,該是勒令她再不用功,便要勸退回家。于是火燒了**,為了保住名聲,這才咬緊牙關,最後一搏。

七姑娘就此全不做回應。依舊被冉姑娘拖累,隔三差五往靜室里去。

這日晚間,綠芙拉著春英坐門口石階上。兩人回頭望著西窗下挑燈夜讀的身影,隱隱帶著些擔憂。就怕姑娘年歲輕輕,熬壞了身子。

「這樣的小姐,許多年不見了。」綠芙胳膊肘支膝蓋上,兩手托腮,偏著腦袋仔細回想。「上一回是什麼時候?」

春英兩腿伸得長長的,並排放著,腳尖不時踫一踫。手掌撐在身側,望著頭頂朦朧的月色,根本無需回想,這記憶真是烙在骨子里的。

「小姐五歲那年,二爺落了水。七姑娘日日守著,夜里非得攆了值夜的人出去,說是外頭有人,驚得二爺睡不安穩,所以才不見好。那樣小小的人兒,抱著床頭柱子死不撒手,非得留二爺屋里一塊兒躺著。平日里多听話的人,發起脾氣,犯了倔,連太太都哄不住。你不依她,她便垂著眼楮啪啦啪啦掉眼淚,縮在角落里低低哼哼,比嗚嗚大哭還叫人心痛。嚇得大人跟太太六神無主,只好作罷。最後命人在二爺門外打了地鋪,一整夜听著里頭的動靜。」

那時候日子過得真是艱難。整個二房,愁雲慘霧。二爺不好,七姑娘受不住打擊,性情大變。姜家老太太嫌棄二房惹了晦氣,請來淨心庵的尼姑,青天白日,在二爺院子里擺了祭壇,陰陽怪氣做法事。揚言要潑了黑狗血在二爺房門上畫神符闢邪。

太太氣得叫人去衙門里請大人速速回府,沒等到大人回來,才半人高的七姑娘呼啦一聲拉開門,那樣小的身板,陰沉沉端著臉,一腳跨出門來。二話不說,倒提著雞毛撢子,遙遙指著那尼姑,捏著稚女敕的嗓子,女乃聲女乃氣大聲嚷嚷,雞毛竹竿那頭,一下下狠狠敲在石板地上。一口一個要綁了那尼姑去報官。

「二哥哥教導,太後病重,舉國上下不許嫁娶、作樂、屠宰、祈禱、生祭。你是哪里來的妖人?!」

就這麼一句話,霹靂似的,嚇得那尼姑當場卷了符紙,拿著三尺長的桃木劍,銀子也不要了,奪路而逃。

消息傳到老太太耳朵里,氣得一個仰倒,大半月不許二房的人過去請安。自此對本就不待見的七姑娘更沒了好臉。連站在屋外請安都不允了。

「那樣子的姑娘實在神氣。你是沒見著,當時我瞧著,五歲大的半大女童,氣焰滔天了。」春英笑起來,眼里卻帶著心疼。「可是自那以後,姑娘再沒被允許進過老太太的榮善堂。在祖屋那會兒,成了各房最不受寵的姑娘,連庶出的都比不上。」

綠芙哼哼,接二連三翻眼皮兒。顯是為七姑娘抱不平,可對老太太又不能妄言。「那日跟著崔媽媽去前頭領月錢,錯過了瞧瞧咱家姑娘的威風。不過姐姐你也用不著替姑娘難過。姑娘不是說了,她不去榮善堂里給老太太添堵,日日就在屋里頭祈福老太太長壽安康。」

一提「長壽安康」四個字兒,兩人都會心笑起來。七姑娘這祈福是沒個準點的,想起來念一遍,不是在飯桌上,就是還賴在榻上沒起。遇了這樣的不平事,也就姑娘這樣的面人兒受得住。依舊在自個兒院子里活得自在歡喜,跟二爺兩個在課業上,大大給二房漲了臉。

多少年過去,往事依舊歷歷在目。兩人相顧而笑,伺候姑娘的日子,酸甜苦辣都記在心頭。

學著春英仰起頭,綠芙望著生了毛邊兒的月亮,虛著眼楮想看個明白。

「姐姐不覺得奇怪麼?小姐五歲那年的厲害勁兒,老宅里人盡皆知。可後來這股子執拗,隨著二爺好起來,都到哪兒去了呢?年歲漸長,人也越發和善起來。沖誰都是一張笑臉,一年里也難得發一次脾氣。喜靜不喜動,除了與二爺斗嘴,連五姑娘挑刺兒,也是十次九次不搭理。不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麼?這話在小姐身上好似不中用。」

回頭向窗口看一看,正好瞧見姑娘起身舒展下腰肢,扭了扭胳膊,去案上又取了本書來。這樣子,夜里是不會早早歇下。

春英琢磨半晌,伸手隨意捶打著膝蓋。這只手舉起來,那只手落下去,無意識動作著,全副心思都在自家姑娘身上。

「姑娘的性子,只怕府上就二爺最清楚。你我這樣的,一輩子也沒讀過什麼書,見識短,腦子哪里夠使。」想一想,這話有缺漏,得再添一句。「世子爺該是明白。否則也不會拿捏起姑娘,一捏一個準。」

提起那位,綠芙眼珠子轉一轉,湊近了跟春英耳語。「有沒有發現,姑娘每次從後頭回來,不是慌慌張張,就是念念有詞。總歸都跟世子有關的。」

七姑娘翻著那人給的通史第二卷,眼角瞥見綠芙那丫頭鬼鬼祟祟,擠眉弄眼。停下來仔細端看片刻,揉揉額角,那丫頭真是要反了天了。

她與世子的閑話也敢胡說。隔著這樣遠,一眼看穿綠芙在嘀咕個什麼勁兒。

瞧瞧更漏,亥時過半。撫著腕間的珠子,今晚的「夜課」也不能疏缺。遂起身靠在窗檻前,趕了兩人回屋歇著。自個兒關上窗,閉了門戶,回身坐妝奩前繡凳上。對著紗燈下黃橙橙的銅鏡,漸漸正了容色,眼里是從未有過的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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