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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7、第四一七章 不同的道理

「雲端如風雨, 可澤被人間, 亦可為禍人間。」

蕭琰的眼神清澈坦蕩,如地中海上的晴空,澄靜平和,沒有激動,也沒有生氣。

雲端是什麼呢?雲端是擁有強大道統的宗門,具體的說, 雲端就是指先天宗師。雖然蕭琰還不是先天宗師, 但二十六歲就晉入洞真境大圓滿、擁有無限潛力的武道天才,不出意外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是雲端的一員, 而且是舉足輕重的一員。

盡管還沒有完全克服心魔,但蕭琰在武道上向來對自己有信心,她的師長親友也同樣對她有信心, 包括蕭橋在內, 他堅定的相信這位堂姊一定會是雲端中的雲端,如此當著蕭琰說這樣的話, 可以說是年輕人的坦蕩銳氣, 但問題是, 蕭橋在說這話前試探了蕭琰兩次。

第一次是借旋轉餐廳的機械裝置, 試探她對普通人的態度,以此推測她對人間的態度;第二次是借抓食故意夸張的取笑,試探她的心胸……確定之後才侃侃而談。

這就不能稱作「坦然」了,而是心計。認真說來無可厚非,畢竟不是隨意就可對人就直陳指責的觀點, 但這心計用在蕭琰身上就有些不合適了——一則蕭琰是他堂姊,二則是嫡支嫡脈,即使不強調嫡支和分支在身份地位上的差別,但至少應持有尊重,這是輩分,也是規矩。蕭橋這般心計就有些仗恃蕭琰性子好而為了。換了別的人,即使不生氣,多少也有些不悅。

蕭琰沒有不悅或者被分支堂弟冒犯的感覺,她關注的重點根本就不在這些枝節上,而是蕭橋的話。

蕭橋對雲端指責的話,她相當理解。

先天宗師是世間至高的武力,他們高居雲端俯視世間,向上可破天,向下可滅地,這樣的力量,人間怎麼能不忌憚?

是以,先天是各個帝國最強的後盾,只是後盾而不是刀劍,這就意味著人間只希望他們是威懾、鎮守的力量。稱先天為「雲端」,就隱含了人間的期望︰高高隱在雲端就好,不要下到人間來。

蕭琰很會換位置思考問題,這樣的人通常很能設身處地的理解他人的想法,是以她听了蕭橋的話就立即以人間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至高武力對于人間秩序的確是威脅,因此她很認真的回答蕭橋說︰秩序和規則,是必要的。

但蕭橋有這樣的想法還是讓她有些驚詫。

——有一位洞真境後期的母親、一位洞真境初期的長姊,而且蕭氏本身就是有雲端的家族,蕭橋有這種想法不得不說月兌離了家庭和家族的束縛,思想獨立到了卓絕的地步。

這樣的人很難說服,他們對自己要走的路,非常的清楚,信念也非常的堅定,沒有任何道理能夠說服他們改變。

蕭琰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她放棄了說服蕭橋的念頭。

但是,她自己的道理必須要說。

蕭琰的道理和很多人的道理都不同,確切的說,是她思考道理的方法和很多人不同︰這個思考方法來自于她讀書的習慣。

每個人讀書都是從識字開始,大唐世家的孩子都是從一周歲開始看圖片卡識字。蕭琰識字比別的孩子都晚,三周歲以前她都只是學習說話,母親沒有教她認字,只是給她看各種各樣的色彩鮮艷的圖畫,從她還是咿咿呀呀的嬰兒時期就開始。但這些圖畫事實上就是文字,卻又不是文字,它們是人族誕生之後最初創造的象形文,是線條繪畫的簡單圖形,根據現實中事物的形狀畫出的簡單形象,後來線條越來越簡化,彎曲的線條也漸漸變得平直,直至演變出現在的文字。

蕭琰識字就是本源開始,當她正式學習文字的時候,她的腦海中已經有了世間萬事萬物的形象,還有這些事物不同的演化形象。三歲以前的孩子的記憶是和成人不同的,不是單個字單個字的認識後背誦記記,而是「照映」,大腦如同鏡子,眼楮是鏡面,將整個畫面照入腦海,就像帝國科研院根據留影珠的原理探究發明出的照相機,「 嚓」一聲將整個畫面照入腦海中,這是人族進化的一種天賦能力,但隨著年齡增長這種天賦卻退化了,變成思維主導記憶,只有極少數人保持了這種「過目不忘」的天賦。蕭琰和這些天才不同的是,她的大腦不僅保持了這種天賦,並且在精神識海中刻下了這種追尋本源的記憶和讀書習慣。

母親說,道理不在文字上,文字只是杯子,我們可以從杯口看到里面的水,卻不會看到水的滋味,澹的甜的咸的?是從井里來河水里山上來還是海里來?等等。

母親教她認的第一個字是「人」,旁邊還有她認識的幾個圖畫。母親說,這些都是人。第一個圖畫是人的最初字形,側身躬背垂首向下,意味著人的卑微、對天的敬畏——這就是人族最初的地位。後來人族發展出強者,頭抬起了 背挺直了,敢于直視天,這就是「大」人,人中之強者。但「大」人的頭頂還有更強的壓制,此即大字頭頂壓一橫的「天」。蕭琰認識「大」字旁邊的圖畫,兩邊的線條向下斜著,就像人肩膀的形狀。母親說,肩斜是承受重壓。後來,大人傾斜的雙肩挺起平直,堅定的承擔天的重壓,頭頂向上刺破蒼穹,突破天的壓制,這就是「夫」,人中至強者。蕭琰十二歲才開始讀《說文》,書中釋義曰,夫,頭發上插一根簪子,表及冠成年。這只是文字的道理,不是真正的道理。「夫」是頂天立地,是 梁骨挺直、不屈不伏,是雙肩平直承擔責任,是頭頂向上,突破天地的束縛,向上進入浩瀚的星河。

夫字破天,這是人族奮斗的意志和精神,以文字刻下的道理。

母親說,這就是讀書的道理,寫下它的人,因何而寫?為何而寫?寓意什麼?寄望什麼?展望什麼?

這是最正確的讀書方法,也是最難的讀書方法。

只有靈魂純淨平靜的人,才能透過文字和它的書寫者在歷史的長河中對話。

蕭琰從小有這樣的讀書方法,就有這樣的思考習慣,拋棄一切外在的、枝節的,直指本源。就像她對李毓禎,只要李毓禎的本源不變——那些讓她欣賞、喜歡的東西——她就不會改變對李毓禎的看法,盡管她的道德底線和蕭琰不同,但那只是枝節,不是本源。這就是蕭琰的道理,堅定清晰的撥開一切繚亂的外在,去看它的本源。

人間為什麼忌憚雲端?

不是因為︰雲端是威脅人間秩序的至高武力。強大的軍隊、大殺傷力的武器,同樣是威脅人間秩序的武力,但人間會忌憚放棄嗎?反而是不斷的強大軍隊,不斷的制造更具有威力的武器——因為軍隊和武器都掌握在人間手中。雲端卻是人間無法掌控的,這就是根源。

就如同風雨。

也是人間無法掌控的力量,澤被人間,也為禍人間。

但人間能不要風雨嗎?不能也不願。人間只會直面風雨,不斷逼自己提高抵抗風雨的能力,而不會有消滅風雨的想法——不管能不能做到。

蕭橋年輕的臉龐嚴肅,「十七姊,雲端不是風雨。人間不能沒有風雨,沒有風雨,就沒有萬物;但人間沒有雲端,可以生存得更好。」

他的聲音有著失望,並且毫不掩飾這種失望。

「我原以為十七姊是不同的。」

蕭琰是蘭陵蕭氏年輕一輩的傳奇,蕭橋因為消息的天賦比絕大多數「听說」蕭琰事跡的蕭氏子弟更清楚認知蕭琰的真實,但當他真正和這位堂姊面對面,卻仍然要加以試探,以確定她的真實︰這般慎重,就是因他對蕭琰有著極高的寄望,以至于讓他不惜以分支身份冒犯嫡支——他覺得蕭琰是不同的,和他知道的所有修道者都不同,包括他的母親、長姊。

但寄望越大,失望來臨時也就更濃重。

他明亮的眼楮變得黯然,神色中有種悲傷,「沒想到,十七姊還是在這個位置上,和其他修者是一樣的。」

個體的力量越強大,和普通人的距離就越遙遠。權貴漠視平民的生命,這是權力帶來的力量,但在生死面前,無論權貴平民都是一樣,沒有誰更尊貴。而已經行進在擺月兌生死這條道路上的修者,無論前方的道路多麼渺茫,只要踏上這條道路,就已經自覺的和世間人劃開了鴻溝——無論權貴還是平民,和修者,已經有了生命本質的不同。這種不同不是權力地位帶來的,而是生命等級的不同。

高階生命對低階生命都是漠然的。

從雲端俯視人間,距離太遙遠,遙遠到不會關注普通人的生死。縱然身在人間的洞真境宗師,也處在人間的最高峰,俯瞰山下,眼中映入萬家燈火,也因高遠而顯得黯澹渺小。

蕭橋憎惡這樣的漠然和渺小。

隨著修為的加深,修者身上這種特定的漠然也就顯現出來,有些修者因為修養隱藏得很好,但也改不了和紅塵疏離的特質。

蕭琰身上沒有這種特質,至少蕭橋沒有感覺到——蕭琰不是心機深沉的人,她是坦蕩的,如同清溪明澈見底,外人看見的,就是她的真實。這讓蕭橋驚訝然後驚喜,就像在荒漠中發現綠洲一樣——他原以為蕭琰是不同的,不會以修者的身份看待人間,但事實讓他失望了。

蕭琰沉默了片刻。

沉默不是無言以對,而是她在思考。

思考了一會,她認真問道︰「人活著為了什麼呢?」

這是個很難的問題,沒有任何一個聖哲能給出唯一正確的答桉。

這也是個很簡單的問題,簡單到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回答。

有信念的人,是為了活得更有意義。沒有信念的人,也想活得更好。活得渾渾噩噩的,活著就是為了活著,這是生命存在的本能。

蕭橋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蕭琰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已經顯露在他之前的話中了。

蕭琰伸指在空中寫了一個人,一個大,一個天,一個夫,隨著她指端劃下,白色的氣流在空中聚集顯現出這四個字,「我小時候讀書,母親——師尊最開始教我的,就是這四個字。人,先是卑微躬身,然後直立,然後為大人,然後向天,然後破天為夫,這是人的演進。」

「進化。」她說了兩個字。

她手一揮,人、大、天都消散去,空中只留下一個夫。

夫,就是人的終極目標。

至少是現在可以想象的最高最遙遠的目標。

她說道︰「物競天擇,這不是世間的道理,是比這個世間更浩瀚的宇宙的道理。草木,飛禽走獸魚蟲,不是它們自己的選擇,是萬物演進的結果。淘汰的生命,死亡消失;弱小的生命,成為靜止的生命;優異的生命,成為可動的生命;可動的生命,演進出智慧的生命;智慧的生命中,還有等級更高的生命。」

「我們現在還在這里。」她手指一挑,夫字上面的一橫離去,為大。

「我們的生命還在大地上,在天的下面。」

「活著,就是生命的終極意義。不管是怎樣的活著,這就是生命的本質——生。有生,才有命。宇宙萬物都在爭命,強者恆強,弱者則亡。」

她說的不是世間的道理,因為她的道理的本源,在距離世間很遠很遠的浩瀚星河。

這是生命的本源道理。

世間人族為最高生命,讓所有人都活得安定繁榮,活得有尊嚴,這是世間的最大道理。

蕭琰沒有錯,蕭橋也沒有錯。

蕭橋失望的神色漸漸斂去,神情回復嚴肅平靜,說道︰「十七姊,我們的道不同。」

「你為了生命而道,我為了人命而道。」

他抬手在空中一撇一捺,認真的寫下一個人字。

人命,是讓所有人都活得是個人,直立的人,有尊嚴的人。

蕭琰肅然起敬。

這是人間最高尚的道理。

她的堂弟,走的是大仁之道。

和她的四哥一樣。

這是人間最荊棘之道。

和者築善。

蕭琰忽然想起這句話。

頓時如靈光墜落,醍醐灌頂。

……這是高宗皇帝賦予和合之田的另一個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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