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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九章 至深的永恆

這一年即將過去。

十二月二十九的時候,蕭琰和慕容絕的傷終于養好。

兩人這一次傷得都很重,一個是滅的道意,一個是生的道意,兩種截然相反又根本沖突的道意,勢均力敵,交戰起來產生的是巨大的摧毀力量,而對方道意的氣息侵入她們身體,在身體內互相沖撞,不可避免的造成了嚴重的傷勢。而且,對方道意殘存的意志,還影響著她們傷勢的恢復,如同在順行的經脈氣息中總有一縷逆行的氣息,在經脈中不安分的搗騰,兩要調順內息要先鎮壓對方殘存的這縷道意。

但這並不容易,因為對方道境的高明,和自己不相上下,而且對生或滅這種天道意志的領悟也都觸模到了永恆的領域,永恆的意志即使微弱,也難以泯滅。當鎮壓很難消除這縷相沖的道意時,兩人都想到了同化。這更不容易了,所以兩人這次養傷都超過了半個月,用了十七八天的時間,才完全復原。

但收獲也是非常大的,因為在內息中與對方道意相沖的磨礪,使兩人自己的道意更加圓融,而且對于對方的道意也有了一些領悟,這反過來促進了對自己道意的更深一層次的領悟,可謂對立但也相輔相成。當然能夠領悟也是建立在她們之前戰斗的基礎上,兩人在戰斗中對道境的領悟突破才是最大的收益,要不然怎麼說戰斗相長呢?

蕭琰傷勢痊愈後去了神湖作畫。

她喜歡在神湖邊思考,雖然前兩天才下了一場大雪,但這里依然草色如青,像天然的碧綠茵毯,走在上面都有一種柔軟的感覺,當然她最喜歡的,是待在湖邊時心中最寧靜。

這里是神山最平靜的地方。

整座神山如一條巨龍般橫亙在烏古斯大地上,但它卻不是如龍般的強霸,而是和大地一樣有著至深的平靜,沉默的包容著萬物。然而萬物並不平靜,因為草在生長,蟲在吃草,樹在爭奪陽光,動物在捕食或被捕食……無論生物還是非生物,都在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爭奪著生存,然而死亡也終不可避免。生與滅,是這個世界的永恆。他們追求永恆,但永恆不是欲.望,而是境界,是至深的平靜,唯有心中萬籟俱寂,靈魂至深的寧靜時,才能與那方天地的邊緣有觸模的可能。

蕭琰的眼神靜謐,身前懸浮著一張青檀宣紙,執筆落下時有生機,卻讓人感覺不到那毫尖在動,仿佛靜深的懸在那檀宣上,因為神山的平靜而凝止。

蕭琰在畫神山。

她的筆意下有生,也有滅,生與滅的交錯,仿佛在世界中,劃開一條十字大道。

十字,是相去相遠的兩條道。

但它們,也曾有交叉。

蕭琰此刻在思索著這個交叉點,那一點,是這兩種道意的相存點和轉化點。

生與滅,滅與生……

蕭琰的識海里不斷回放著和慕容絕的那一戰。

她靜下來時,都在回想著這一戰。

有些東西明白了,有些東西卻還模糊著,好像看見了湖下的光影,始終不夠清晰。

這些領悟,無法用言語說出,她喜歡上用畫來表達,將那些模糊的、玄奧的意念,通過有形的線條表現出來——當然不夠境界的看起來是涂鴉。她這會畫的「神山之平靜」是一團亂線,如果比喻得確切一點,是一團抽筋的亂線,估計安葉禧看了又要翻白眼,「山——呢?」

蕭琰笑了笑,手中的狼毫卻頓在那里,良久不能落下去。

最關鍵的那點,她還是沒想明白。

她平靜的眸光看向神湖,神湖永遠那樣平靜,湖光如鏡不見波紋,她笑了笑,心境也如湖水般平靜,並不勉強自己去領悟,要收筆。

一只手伸了過來,白如雪,透明如冰,好像那掌指間的血肉肌骨都化成了冰一般,冰做肌來冰做骨。那只手握在蕭琰執狼毫的手上,冷如寒冰,只是觸著如萬載冰川一般極致的寒,氣息透入指骨,寒意也透入指骨,但細細體味,又覺得那極冷的寒髓中,有一絲潤意,像雪峰上的蓮花,冰寒中那抹綠色。

蕭琰一時怔神。

這是兩人在崖谷雪地上扭打後,首次有肌膚接觸。

這種極致冰寒中的一點潤意……

蕭琰心神一動,識海中一點靈光閃過,不由全副心神沉浸進去。

慕容絕冰雪般的手指握著她的手,恆定如握劍,在懸浮的宣紙上畫了四劃。

確切的說,是一個字。

山。

橫平豎直,像慕容絕的劍,直。

每一筆都沒有起承轉合,橫的橫,直的直,一橫一豎都很干淨。

蕭琰眸中神光回聚,看見這個字,笑起來。

她的畫里找不到山,慕容絕給她一個「山」。

「學長,你真是直接啊。」

一如既往。

「送你的禮物。」慕容絕說道,聲音冷淡沒有情緒。

她的手仍然握在她的手背上,沒有放開。

蕭琰眼簾微闔,眸光凝聚,細心體味著那極寒中的一點潤,識海中已經閃逝而去的靈光,又在琉璃般的蓮花瓣上流離出光影。

良久,蕭琰眉一抬,沉腕落下,筆意一揮灑,畫上又多出一團抽筋的線。那團線一上去,「山」不見了。但以神識去看,看見一座霧中的山,那山太平靜,仿佛萬物寂滅,然而沾染了霧的濕意,有一點綠意,跟著萬千綠色,生機勃勃又萬籟俱寂,生機與寂滅,衍化出了這座山。

慕容絕送她的是一分道意,融入在「山」中,真正的玄奧卻不在那個字里,而是在她的血肉肌骨中,那一握,才是道意的真髓。

「這是什麼禮物?」蕭琰回頭看她,笑問道。

這當然不是感謝她磨劍的禮物。

她們之間不必說謝,不需要說謝。

一切俱是盡心而為,由心而行。

「新年禮物。」慕容絕說道,聲音里帶著冰雪天然的寒,听不出情緒,蕭琰卻听出其中的笑意。

她哈哈笑道︰「那我要請你喝酒了。」

次日是除夕,夜里篝火熊熊,兩人坐在神湖邊對飲,蕭琰在篝火上架了鐵鍋煮魚,加了許多蘑菇,跟慕容絕說起她第一次來神湖被少神司踢到湖里,做了一回水煮魚。又擠眼對慕容絕笑。她敢肯定,她寫了信慫恿慕容絕,慕容絕也一定跳了神湖了,那種滋味不是她一人享受。

慕容絕淡淡看她一眼,忽然伸手拿了她身邊的碧瓷酒壇,將里面的冰髓酒一滴不剩的倒進自己的鸚鵡杯里。

「喂!」蕭琰瞪眼,「那是我的酒。」

十斤酒,一人四壇。

少神司小氣得要命,這四壇酒還是她跳了神湖「付款」買的。

但酒的確是好酒,值得她跳湖。

「有情飲水飽,你有情醉了,不需要喝酒。」慕容絕說道,一身白衣坐在篝火邊,天然的冷寒篝火都散不去,一口酒一口魚,神情輕淡,卻透出一種純然的自在。

蕭琰被她這話勾起情思,不由仰頭躺下去,雙手墊在後腦上,望著星子眨眼的天空,仿佛訴說情人的昵語,神情便流露出思念還有悵惘。

年節團圓節,不在親人人身邊,的確悵惘。

她說道︰「我需要寫一封情書。」

寄托她深切的情思。

她知道,沈清猗也一定在想她。

那種靈魂纏繞的思念,隔著千山萬水,也能彼此感應。

「嗯,說除夕夜,你和我一起,烹魚飲酒,相看美人,不亦樂乎。」慕容絕吃一口魚,喝了口酒,冰寒的語調說著實話,那不帶半分笑音的笑意,或許只有蕭琰才听得出來。

蕭琰對她的調侃翻了個白眼,說道︰「我這樣寫,肯定會挨劈。」

大實話也不能這樣寫啊。

她養傷時給沈清猗寫了信,說跟慕容絕又打了一架,跌到了崖谷雪地上,將血蹭在慕容絕干淨得不得了的白衣上,還把血吐慕容絕臉上了……啊哈哈,她極得意,想起慕容絕的臉色笑了又想笑,寫完了請人送了信,回頭忽然覺得,自己大約,不該寫這個情節?

沈清猗看信時在吃醋,心里將蕭琰掐了又掐,將血吐人臉上……呵呵,關鍵是那人是慕容絕,過蕭琰,還親吻過蕭琰。沈清猗一想從心里酸到牙齒,切齒咬人的那種酸。子夜時分道門三百六十口鐘相繼鳴響,她的許願是,蕭琰平安,順便她的那些「老情人」都滾到天邊兒去,最好與她永遠不相見,相隔天涯萬里。

天涯萬里的長安,李毓禎在皇宮清寧殿和父母弟弟一起過了除夕,回到東宮又向閣主師尊和兩位師叔拜了年,臨近丑時才回到光天殿,坐在榻上有一種孤寂,再尊敬的師尊,再親密的親人,也終有離開的時候,能陪伴她永遠的,始終只有自己。

她隨手從枕下模出蕭琰送她的那只印章,青龍鈕壽山石的小印,刻著「虛極靜篤」。

致虛極,守靜篤。

守靜,是一種境界。

大道孤寂,能陪自己走到永遠的,只有自己。

像這天和地一樣,相望未必相守;相伴未必同行;同行未必永久。

始終只得自己前行。

承受得了孤寂,才能行得長遠。

這是守靜,篤。

她心中的孤寂中,又生出一種平靜。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不能和她在一起,李毓禎感受到了痛苦和孤寂。而在這痛苦和孤寂中,她也終于明白,修道者前行的路,始終是自己一人的大道。一起同行得再遠,譬如宇宙星辰,也終將分離,星辰隕落,而宇宙還是那樣的寧靜。只有承受得了寂寞,才有這樣的永恆。

李毓禎放下印章,隨手拿了件對襟外衫披上,那麼赤足走了出去。

松軟的地毯從她足底滑過,她能感覺到那細微平滑的織紋,織毯下光滑地磚的冰涼,地磚之下深涼又濕潤的大地,大地的深處水潤無聲,卻是生命的醞釀和脈動……

走到外殿,關夏和琴心無聲的跟上。

李毓禎一直走出了主殿,沿著回廊繞到了主殿後面的一座二層敞閣,這里是靜夜台。大唐的皇帝們喜歡觀星,大唐的太子們喜歡觀夜,星空高遠,夜色平靜,這正合了皇帝和太子的位置︰一個需要站得高遠,一個需要心中平靜。當然李毓禎不需要用平靜來克制對皇權的欲.望,她沒有這種欲.望何需克制。她的平靜來自于更深遠的天空,而不是出于對欲.望的克制。克制,不是真正的平靜。

她隨意的躺在關夏搬出來的軟藤躺椅上,赤足蹺在軟藤幾上,干淨如白玉,即使走到這里也沒沾染半分灰塵。她的手里拿著一只高足白玉杯,里面是琥珀色的金波玉液酒,著這夜空、星辰,著這除夕不會熄滅的長安燈火下酒,亦為自在。

師尊說,人生至靜至安寧,至醉于其間。

以前李毓禎不能明白,她的生命太明亮,太絢麗,充滿了跳蕩和激情,她的劍鋒銳而充滿張力,無法體會到這種至靜的寧。

但她經歷了能讓她燃燒生命的情,而至深的卻是至痛的失去,從至明亮至熱烈跌落到至冷至寒的深淵,心境之起落,可謂從天上到地下,但這種起落,卻這讓她體會到了深痛後的孤寂,在那至深的孤寂中,她觸模到了那層永恆……

那是至深的平靜中神魂的顫栗,好像無盡宇宙中一道遙遠的星輝落在神魂上,平靜的,寧淡的,喜悅。

李毓禎喝了一口酒,向寧靜的夜空舉了舉杯。

心中的平靜讓她不用神識能與這黑夜中的大地生出融合,好像是她生命的延伸,整個長安的脈搏都在她的呼吸之中,這是一種無比玄妙的感覺。

她的心平靜得輕然,似乎存在著又似乎玄虛于此間,夜色是她的眼楮,大地是她的耳朵……無所不見,無所不聞。

令人沉醉。

這是師尊說的至靜,至醉于其間了吧。

……

神湖邊平靜得連蟲聲都沒有,只有篝火的嗶剝聲。

蕭琰赤足躺在草地上的氈毯上,褲腿卷了好幾卷,露出了光滑如美玉的小腿,感受著夜風歡快的從它們上面繞過,也享受到了風一般的自由快活。她心中有種寧靜的喜悅,忽然跳出去搶了慕容絕的酒壇,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向著夜空舉起,高聲說道︰「為了這至靜的夜空。」

友情如夜空的星辰,只要我們的生命存在,會在這夜空中永恆閃耀。

為了我們至深的永恆。

「前進!」

她向慕容絕一舉杯,又轉頭向南方的夜空一舉杯,哈哈笑道︰

「飲勝!」

……

「飲勝!」

同一片星空下,李毓禎微眯著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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