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一三三章 她就是她

兩人又穿林過石壁的走了一會。

蕭琰見李毓禎一直往北的方向走,便忍不住問︰「她,嗯……是不是還在北曲那邊的府中?」

李毓禎回頭看她,笑道︰「名義上是秦國公主府,那邊還是十一姑母的。阿公只是找個名頭,我這個名頭很好用。」

這話蕭琰明白,以後李毓禎為帝,秦國公主府是她的潛邸,她可以讓它一直空著,或者干脆建成宮外別苑,也沒有御史會參她這事。因為這些御賜宅子本來是皇室的產業,賜來賜去都是你們皇室自個的事,要是侵佔了樓宅務的房產那又是兩說,御史會精神抖擻的挽袖子跟皇帝陛下干架。

因著這個話頭,李毓禎便又說起長樂嘉慶公主的事,大部分是聖人跟她閑聊時說的,余下部分是父親、叔祖們、王叔們、公主姑母們說的,除了聖人提起「神佑」一臉**的「我家心肝寶寶」的樣子,其他人提起她是瞪眉瞪眼,或咬牙切齒,或恨交加……

蕭琰听得眼楮都不帶眨,不知不覺,與李毓禎的距離挨近了,只隔了半步,有時過闊廊長軒時,便也並著肩了。

又過了十畝栽種菊花芍藥牡丹海棠各色花卉的花圃。這個時節除了寒菊開放外,其他花都在越冬期,但每種花卉的圃徑上都栽種著紅葉海棠樹、金葉榆、紫葉李、茶條槭、紫葉矮櫻這些天然彩葉樹,將寒冬十二月的花圃也點綴得錦繡團簇般好看。

「這里原是秦王府的後花園。」李毓禎帶著她從花圃中間的甬路過去,青石路兩邊一溜兒排著矮松盆景。這條甬路的盡頭,是原秦王府的北牆,也即東曲的公主府到了盡頭。

白漆檐瓦的高牆中間開著兩扇朱漆大門,一排排鎏銀門釘,這里是秦王府的後門,原是府中花匠和采買僕婢出入的門,如今當然已經封了,成了秦國公主府東府和北府的過道門。

門內兩邊各立著兩名身穿錦襖皮袍戴無翅襆頭的橫刀侍衛,身形高大挺拔,遠遠看著很英武。

蕭琰步子一落,在李毓禎身後兩步而行。

近到門前時,四名侍衛同時叉手行禮,口中稱道︰「殿下。」

李毓禎過了門,便回頭等蕭琰。

四名侍衛都暗感詫異,不由微微抬目。

然後眼神都怔著了。

李毓禎薄涼的目光掃過去,四名侍衛立即低頭,暗抹冷汗,心道︰這是哪家郎君啊?長得真個是天怒人怨!啊啊他們剛才呆看的樣子不會讓殿下誤會他們是斷袖吧?頓時覺得五雷轟頂,四人的臉都發木了。

蕭琰跨過門檻,便見兩府之間的曲道已經在東西兩端圍牆堵上了,夾牆道便植成了苗圃,用木箱培土,靠牆處以矮桂為籬,植著藤蘿,繞樹而上,攀上牆頭,一直伸到牆內。圃內的花只種了芍藥,但圃道上還有各種奇趣的花盆栽著觀景的常綠矮樹,葉片因染了秋冬風霜更見蒼綠,沒有蕭索。

兩門之間是青磚甬路,對面的朱漆門內也是四名侍衛,向李毓禎神色恭謹的行禮,蕭琰經過時四人目光都沒抬一下……呵呵,對門之鑒呀,即使隔著六七丈距離,殿下那冷冷的臉色也看得清楚了。

蕭琰跨入這道「會稽廣陵公主府的後門」,因一路敘話而安靜下來的心又有些咚咚起來。

她隨著李毓禎過林穿廊,發現這邊的景色布置與東曲那邊有些不同,這邊更秀致一些,也更多一些奇巧心思,比如鏤空的壁石穿竹落水,分入兩邊半月池,曰「洗日池」;又有取色斑似虎皮的石頭堆壘為山的,石隙栽以碧色蘭草——蕭琰立即想到沈清猗的小名「文茵」,忍不住噗的一笑;又有以古木根如虯蟠者為門者;又有名曰「澄空見性堂」,其實是玻璃房種花,所謂見性觀色哈哈哈,蕭琰忍不住樂;還有一條踏歌廊,廊沿下懸掛各色精巧的銅鈴,大小不一,高低不一,風一過,便成曲調,而且不同的風向,便成不同的曲調。

此時,這條廊道上立了一位女子。

不,不是一位女子。

她的左右身後,還侍立著十幾位錦裘襦裙的侍女,各個華衣繡裳精致,巧髻秀鬟繽紛,金玉步搖琉璃簪子珊瑚結釵等頭飾也都精巧引人眼目。

但是,這些所有的人,所有的精致華曜,都沒有進入蕭琰的眼中。

她的眼中只看進一個女子。

她周邊的所有,包括這奇巧美麗的音廊,和音廊外的奇景美石花樹,都成了靜止的背景,與音廊內一眾或華美或嫵媚或清麗的侍女們一起,如眾星攢月般烘托著這個女子的絕色。

不,沒有她們,她同樣絕色!

她的頭發只是梳了個簡單的反綰髻,用白色絲帶隨意的挽了一股,任它半偏的懸著。發上沒有戴任何金簪鳳釵寶石步搖之類,只因那秀發隨意一挽,仿佛能將人的心纏成繞指柔般,任何發飾在上面都是多余。她身上也只穿著一件式樣簡單的白色長裙,外面穿了一件對襟雪狐大氅,通身的雪白,卻穿出了世間最妖嬈的顏色。

蕭琰從來沒想過,白色能穿成這樣,不是如霜如雪,高潔素淨。

而是宛若四季的絢麗色彩,在眼前浮光掠影,春日的新綠嬌媚,夏日的金紅明艷,秋日的高藍深邃,冬日的雪白清遠,諸多色彩,仿佛蘊藏于畫師飽滿深情的筆調中暈染出的世間絢麗之中……只是,恁它千種風情萬種妖嬈,亦無法描摹出她微笑看向她的眼神。

蕭琰的心跳在剎那間停止。

她的呼吸停頓。

眼眶莫名的熱澀,又漪出莫名的歡喜,還有……復雜的說不清的感情。

這是她的母親!

在沒見到她之前,她曾在心中一次次描摹,想象「她」是什麼樣的人;在看見她時,卻才發覺,那些想象都無法描摹她,也都沒有意義。

「她」不是活在別人的想象里,無論別人怎麼描摹她,怎麼想象她,怎麼看待她,「她」都是她,只是她,是她。

蕭琰心里滾動著那兩字,卻沒有叫出來,只是佇立在碎瓷鋪成的樂游苑曲徑道道上,怔怔的看著她。

李毓禎回看她一眼,繼續前行幾步,向廊上女子行禮一笑道︰「阿禎見過姑母。」又回眼對蕭琰一笑,那笑容極是昳麗,道,「悅之,被姑母容色驚艷了?其實我覺得還是你最漂亮。」說著向她招了下手,親昵的道,「快過來。」

蕭琰沒想到她當著母親說「我覺得你最漂亮」,頓時顏面生窘,趕緊拔步上前,心想李昭華真是睜眼說瞎話,論五官漂亮,她或許跟母親差不多,但論那種萬般言語都無法描述的多姿情致,她卻是趕不上母親一分的。

李毓禎回頭等她,伸出手來牽了她的手。

蕭琰這回沒避開,因在母親眼皮底下,不好對李毓禎甩臉,便由她牽著手到了廊下。

早有侍女從音廊兩側的侍道過來,遞上兩雙皮面夾綿里的船式木屐。

兩人月兌靴換上木屐,踩著木階上了音廊。

這條曲廊是用各種木質的橫木鋪成,長短不一,厚薄不一,錯落布列。兩人的木屐底面有四顆豎齒,踩在這些音木上發出各色音調的聲音,有清脆,有低啞,有明亮,有暗沉,有高亢,有沉渾,有鏗鏘,有柔長……但都無一例外的悅耳,又比樂器多了一分的質樸。

李毓禎走在蕭琰前面,兩人同時落足,踏著不同音階的音木,高低音相和,清亮中有著綿軟,柔和中有著悠長,沉渾中有著空靈,高亢中有著低……侍女們都流露出驚嘆的神色,兩個人頭回走音廊,很難走出這樣默契完美的音律啊。

李翊浵微微偏了頭,那雙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流露出感興味的神色。

侍女們沒看出來,她卻是看出來了︰昭華每一步都是算準了阿悅的步子落下,她在配合阿悅。

那對秋水明眸之上,秀若春山遠黛的眉毛細微的挑了一下,眼底有異色掠過︰昭華對阿悅有意?

蕭琰踏著步子,眼神已經澄靜,在音聲中,漸漸走近她的母親。

近到身前,李毓禎一笑,側立到一邊,讓她面對她的母親。

蕭琰撩起衣擺,跪下,雙手交疊,叩首。

音木發出低沉柔的聲音。

「母親。」她抬眸叫出這縈回的兩字。

李翊浵唇邊含笑,眼若春水。

這是她的女兒!

她已經長大了啊!

「寶樹瓊軒,凌雲照日。鏗窈窕,不可談悉。」

她心里默默念道,身子緩緩傾下,伸出一只手去,縴長優美,柔若無骨。

蕭琰握住這只手,神情有些小心翼翼的,唯恐用力大了,握疼了這只柔軟得似能將人化成春水的手。

她隨著母親的手直身而起。

「我的小悅悅長大了啊。」李翊浵輕聲吟嘆的笑道。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動人音質,蕭琰覺得像花開的聲音,開在了耳朵里,也開在了心里。

那只柔若無骨的手松了蕭琰的手,撫上那張與自己有兩三分相似的臉。

同樣的精致,漂亮,絕倫絕艷。

同樣的純黑眼瞳,卻是那樣的干淨,如秋日高藍的天空。

李翊浵緩緩將她抱入自己的懷中。

蕭琰聞到了她身上明媚又溫柔的氣息。

她一笑,鮮妍潤澤的唇吻在蕭琰的臉頰上。

蕭琰臉紅了,有些發窘,卻又為母親這種親熱生起歡喜,訥然的道︰「……母親。」

李翊浵頭微抬,鮮妍的唇又在她另一邊臉頰親一下,輕笑道︰「我的悅悅寶寶,你這樣臉皮薄是不行的哦。要知道,你那些表兄表姊是一群狼,見你這麼皮薄色鮮的,肯定‘嗷嗷’叫著撲上來,‘啊嗚’一口把你吞了。」她說話間,眼波明媚又如春水**,凝視著女兒純黑又澄淨的眼瞳色若調笑。

蕭琰被她這兩個象聲詞形容得噗哧一笑,細眉如刀飛揚起來,對母親道︰「不會,我有刀。誰敢撲上來切成片下湯。」

李翊浵格格一笑,「說的極對。」

她悅耳的聲音笑起來,色澤鮮妍的唇又在蕭琰飛揚的眉上各親一下,「我的悅悅寶寶這雙眉毛也生得極好,如秋水橫天,又似飛鴻掠波,不過還是最像明月下那抹刀光,驚艷了歲月,溫柔了時光……哎呀呀,不知要掠走多少人的心——」

她說到這里,眼眉一斜,似笑非笑的看了李毓禎一眼。

李毓禎抬眉回了她一個明麗俊爽的笑。

一大一小兩只狐狸同時在心里哼了一聲。

李翊浵悠長的音調道出了隨後一句︰「然後都切了片片下湯。」

蕭琰被母親那句「驚艷了歲月,溫柔了時光」贊得臉紅發窘,心里直個抽筋,便听得母親這句,頓時哈哈大笑,眼眸晶亮亮的道︰「母親說的極是。不過,我不掠人心。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不痴心心自定。‘人自迷’者我不管;‘心自定’者不必我管。」她的話中有意指,是對某人說的,卻不去看李毓禎,因為不願意被母親發現李毓禎對她有情。

李翊浵唇邊笑容卻加深了︰阿禎是在單相思呀。

李毓禎的神色淡定自如,只是眼眸如淵水沉邃。

蕭琰眼神忽的閃了一下,有些忸怩的道︰「嗯,母親,您可以叫我阿琰。」

那什麼「我的悅悅寶寶」還是別叫了吧!

李翊浵眨眼一笑,柔媚聲音如絲,「那可不行喲。我給你起了個很好听的小名。哎呀,墨尊真是,叫什麼無念嘛,難听得要命,還以為我家悅悅寶寶要出家哩。真是太不講風情了,誒誒,只有咱們那位祖宗受得了……」說著掩口笑,眼波蕩,如明月生波。

蕭琰眼角抽了下,忽然很不想知道她的小名。

李毓禎笑問︰「悅之什麼小名?」

李翊浵眼波睇過去,「阿禎想知道?」

李毓禎忽然有不好的感覺。

果然,便見她這位傾世間絢麗之色的姑母看著她笑得比春光還明媚,那笑聲後卻是一句︰「不告訴你。」

「哈哈哈!」

蕭琰笑得跌足。

音木發出一道清亮的聲音。

李毓禎挑眉笑一笑,用溫柔得能溢出水的目光看她,蕭琰立即敗下陣轉過眼去,便听她薄涼的聲音漾著低笑迤邐出華麗,「難道是叫寶寶麼,嗯——?」

蕭琰嘴一抽。

「或者——」李毓禎一笑,嘴角一勾,「佛奴?嗯,應該不是,二姑母可是叫仙婢喲。想來十一姑母不會起個‘佛奴’對應。咦,那是叫……寶樹?」聲音意味深長的,「姑母,您說我猜得對麼?」

李翊浵挑了下眉,心里說了句︰「這個小狐狸!」

蕭琰不由接口道︰「寶樹倒是不錯。」無論是「瓊樓玉宇滿妙界,千林寶樹春玲瓏」,還是「香風淨土之聲,寶樹鏗鏘之響,於一念中,怳然入悟」,她都覺得還算可以——至少比「寶寶」強啊,心里默默扶牆。

李翊浵心里哼了一聲,才不願自己的心思被人猜中,那只縴長優美的手擱到蕭琰肩上,溫柔的眸光望入蕭琰純淨的眸中,聲音的調子降低,宛如音木敲出鐘聲,悠揚渾厚,「我李神佑的女兒,粹于天地菁英之氣,如明珠玉璧,如珊瑚沉香,匿于沙貝,隱于石中,藏于深海,也如寶光夜發,望氣者可見。」

蕭琰眨下眼,又模下臉,咕嚨聲︰「我沒母親說的這麼好吧?」

母親給她取的**名是「寶光」呀,這個不錯!

李毓禎曼笑一聲,「姑母這‘寶光’取得好。譬如︰如來寶光,光晃昱有百千色;又有︰日月寶光,洞我軀形。」笑幽幽的眸子與李翊浵柔笑的眸子瞬間交鋒,又都笑著若無其事的移開。

蕭琰卻覺詫異,不由轉過臉去看李毓禎︰她那兩個「譬如」,一個出自《愣嚴經》,一句出自《雲笈經》——怎麼盡以佛道二經的話譬喻?

李毓禎迎著她的視線一笑,挑了下眉毛,很有挑逗的意味,「悅之,如,寶光。」

蕭琰見她那眼神,忽然覺得她是在說「我悅你如寶」或「我悅你之光」這類,頓時無語凝噎的表情。

李翊浵很想撫額嘆氣︰寶樹啊,你這樣是斗不過昭華小狐狸的。

不過……她眼波兒一轉,看著女兒澄清若空的眼眸,心頭又一笑。

誰斗得過誰,也未必啊。

先動心的,便已經涉水入河。

還在岸上的,卻是心靜自清遠。

李翊浵忽然覺得,她當初不該給蕭琰起**名為「寶樹」,叫「寶珠」也好啊。

寶珠好歹是水中貝隱。

樹卻在岸上,扎根土中。

李翊浵憂郁了。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