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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O章 一樣的月光

清風拂面,花香縈鼻。

蕭琰瞑目盤坐,唇邊含笑,若拈花。

但她正處在四閉的營帳之內,何來清風?

帳內有余香,卻是沉水香的幽淡凝神,而不是縈繞鼻端的這種清馥淡雅又剔透聖潔的花香。

不,不是縈繞在鼻端!

是在她的心里,她的識海。

金色如琉璃的蓮花綻放開來,花瓣剔透瑩潔,清香淡雅明淨。

蕭琰眼睫翼動,眼眸忽地睜開,眼中的神色不可思議,倏忽轉為驚喜,「哈」的一聲,在行軍榻上打了個滾。

突破?!啊哈哈,她的心境突破了!

銀蓮化金蓮!即是「觀如蓮花,光如琉璃」的第二轉!

——蓮台第二境!

她晉入了蓮台第二境。

啊哈哈,她真是天才!

蕭琰在榻上又滾了一下。

蓮台第二境,相當于神識到了洞真境後期——當然是才剛跨上洞真境後期的台階,但那也是後期呀!哈哈!

想著以後可以在神識上壓制李毓禎,蕭琰樂得心里開花。

不過……她凝眉心想,李毓禎的神識有多強?

蕭琰不能確定,但肯定不止在洞真境初期,劍道素來強悍,以銳金之氣煉體煉神,不僅戰力強,而且神識也比同階武者強,況且李毓禎還是劍道弟子的天資卓絕者,同儕之中無出其右,單看她能以身劍合一安然月兌離吐蕃洞真境中期宗師的自爆,證明她的神識至少在那位中期宗師之上,或許……已經到洞真境後期了!

蕭琰想到這,眼眉又耷了,然後一個直身坐起。等她突破到蓮台第三境……嗯不,第四境,讓李毓禎知道什麼是節操——竟然用藥酒迷了她,簡直是……蕭琰忽然想起自己那位親生母親做下的事,嘴角抽了下,心想「這是公主病,得治!」

不對,想遠了——總之,到時要逼李毓禎她寫一千張「我要有節操」,貼滿她的寢臥,還有書房,早看晚也看,不看也得看……

她腦海中油然浮現出︰李毓禎一襲紫袍,斜著眉,神色高冷的揮毫一本正經寫下「我要有節操」……這畫面簡直太美好了!

蕭琰果斷決定這麼做。

不過,實現這個要一點時間……沒準李毓禎的紫袍都變皇袍了。

蕭琰便想象一襲赭黃龍袍的李毓禎威嚴正經的寫下那幾字,沒準被記入起居注,後人看到這段史料會怎麼想呢?——聖人時時反躬自省?

啊哈哈……蕭琰樂得忍不住了,在榻上滾來滾去。

她決定了,必須得這麼干。

但她滾了一下,忽然又覺得李毓禎沒準會飛她一個輕佻眉眼說「那你迷了我再奸回去呀」——也絕對不會寫這幾字!蕭琰抽了下眉,覺得李毓禎算成了皇帝這種話她也說得出來。

聖人是個老無賴——他的「皇長孫」可真像他……蕭琰哼哼一聲。

看來,還是得等她到了先天境,能從武力上壓倒她時,才能揍她,教她什麼是節操。

蕭琰想到這又打一個滾。

覺得前途好生光亮。

到時可與李毓禎刀劍一戰,蕭琰心中熱血頓時沸騰,一個直身打挺,穿好軍袍,大步至校場上練刀。

此時已是子夜時分,校場上空無一人,明月高懸在空中。

吐蕃夜里的氣溫較白日低很多,七月半的天在邏些已經有秋意了,風涼涼的吹著凍人,也將臉上的面具吹涼。

蕭琰內氣流轉,開始練刀淬體,天地元氣隨著她的呼吸進入,從她的鼻間和竅**涌入,她執刀的手穩如磐石,出刀卻輕若雲,時而又疾如風,快如電,動若雷霆。

一趟刀下來,她的眼眸更加清澄如水,又如天上的皎月,明淨高遠。

她再次起刀,心清如水,光皓如月。

人生一世,將有千帆過身,母親說,可生情、動情,不可痴情、迷情,更甚至因情毀道……李毓禎,你若耽于情,可不能成為我武道的目標了。

她一刀揮出。

隨心所欲的一刀,橫刀劃過眉際,仿若大星劃過天河,剎那光芒更勝高天明月。

***

明月高照,月華如銀。

長樂宮寢殿外,李毓禎也在練劍。

她在寢殿的屋脊上練劍,步如矯龍,劍氣銳利,月光入劍便成奪目的銀光。

她身上的紫袍已經被傷處浸出的血染濕。

右胸刀傷洞穿肩背,但除了最開始舉劍時的一絲凝滯,至後再也看不出她受了刀傷。

這一刀雖重,卻比不過她受過更多更嚴重的傷……她的傷從來不是養好的!

以戰淬道!以劍淬血肉!

銳金之氣在她的體內和體表流轉,撕裂她的傷處,再滋養她的血肉,破損再愈合,以銳金之氣將血肉淬煉得比以前更強健。但這種破而後立的淬體之法卻不是一般人能用的,縱然是劍閣弟子也很少使用這種方法。因為「破而後立」要先承受得住破,承受不住,還沒立,先破死了。

這種血肉乃至骨骼都撕裂的痛楚有幾個能承受得了?

而且,皮膚上和身體內的大大小小傷口都會隨著劍氣淬體而慢慢愈合,這個過程仿佛有千百只螞蟻在啃噬血肉,密密麻麻,不僅是極度的痛,還是極度的癢,劍閣中有很多意志堅毅的弟子或許能承受住這種痛,卻往往承受不住這種極度的痛中伴隨的極致的癢,同時體內又在進行一次洗髓洗骨,這內外夾擊,當真是苦不堪言!——但是必須咬牙承受,因為這種淬體進程是萬萬不能夠中斷的,否則是意志挺不過去,而劍道最忌的是「怯退」,因此而失敗的弟子必定道心受損,或許一輩子都突破不了這個魔障陰影,劍道上再難寸進。

所以很多劍道弟子都不會選擇這種劍氣淬血肉法。

再者,算你的精神意志承受得了,能夠挺得過去,但你身體的強度能否又承受得了?——一邊撕裂一邊愈合,你的血肉和骨骼的愈合能快得過「先破」的速度嗎?沒準你的劍氣還淬合血肉已經被「破」死了。

所以,劍閣的閣主和長老稱李毓禎為瘋子——但這種「瘋子」無疑是他們喜歡的,是以李毓禎雖然出身皇族,由天策授道,卻同時得到了天下三大武宗之一的劍閣的劍道真傳。

但劍閣雖授她劍道,卻不收她為弟子——李毓禎已經明白,因為她必將「紫微入帝宮」,劍閣不收帝者。

她立心為道,卻終是執起王劍,「抱樸」入「太阿」。

但她不悔,她所為,俱出于她心的選擇。

身為皇族,必須承擔皇族的責任。

享受越高的榮耀,要承擔越大的責任;沒有人可以一邊享受榮耀,一邊心安理得的說「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願意承擔」。

這不是李毓禎的道。

她的道是心。

以道棄責,即負于心。

月色下劍光如銀,銳氣縱橫,卻不損殿瓦半分,可見對于力道的控制已精細入微。

她上身紫袍淋灕欲滴的血又回到她的體內,隨著體表的劍氣滲入肌膚,淬入她的血肉……最後一劍如霜河倒掛,直懸中天而下。

太阿歡鳴一聲入鞘,那雙薄涼的眼眸在月下如蘊秋華。

她目光望向西面,右手撫上胸口,那里的刀傷已經完全斂合,肌膚如玉光滑,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只是心上已刻痕,情痕入心。

她微微一笑,便是月華也在這瞬間失色,心道︰蕭悅之的心境應該進階了吧?

迷夢入心幻,瑤台破障境。

迷夢、瑤台原是天策書院的洞真宗師入先天破除心障之用。

洞真入先天,最緊要的是經歷心劫,十個天宗師有九個折戟于此步,是因為心障過不了!李氏的先天宗師耗盡心思,才琢磨出了造幻境破心障的法子,以迷夢將後天宗師的心魔引出來,再以瑤台幫助後天宗師清心破障——雖然只是將經歷心劫的成功性提高了一成半成,但這對突破先天來說已經是了不得了。

然而卻被李毓禎當成「歡情藥」用到蕭琰身上!——因為她先用了**指法,蕭琰迷夢入境,便是春情;而瑤台的破境之用又被她拿來做了歡情的引子,引得蕭琰主動與她合歡。

李毓禎覺得自己是個人才,連這種天才用法都想出來了……不過被霍王叔祖知道了,肯定要氣得吐血——不對,是把她打得吐血︰你個敗家子,暴殄天物啊!

李毓禎不由笑起來,覺得自己回京後肯定又要「以劍淬血肉」了——霍王氣極揍她的傷,可比這一刀要重得多了,畢竟是先天,一掌可打她個半死。

蕭悅之你看,我為了你,可是將洞真入先天的破障藥都用了,你以後可得「賠」我,嗯,也不多,三天吧。

李毓禎覺得以她和蕭琰的體力,在床榻上「賠」三天,完全不成問題。

她嘴角挑著笑,眼中月色瀲灩。

但隨即她的笑意斂了一斂。

蕭悅之的心境如果真的進階,那是心如明鏡台,一拂可拭塵,不因此事而縛,故「春夢了無痕」;同樣的,也表明她的心仍然對她無欲,因情不生,故無欲淨……李毓禎眸色轉涼,「呵」一聲笑,從胸腔發出,沉沉的,又淡淡的。

那又如何!

劍道荊棘,她可因害怕而畏怯不前?

情道縱然荊棘,她也會揮劍斬去,無畏向前。

蕭悅之,不要以為我入情,會損道。

我的劍道,即心劍道。

心不負,道不負。

蕭悅之,我追你,為情;你追我,為武——一起努力。

李毓禎眼望天空高月,挑眉,一笑,如天空王者,從蒼脊踏下。

她期待著有朝一日蕭琰能和她一戰。

那必定如兩人在床榻上一樣,同樣的酣暢淋灕。

李毓禎嘴角勾起笑,心想蕭悅之若知道,肯定罵她「流氓!」

但她是想「流氓」蕭悅之,也想被蕭悅之「流氓」。——唯她,只她。

公主殿下入殿上榻,懷著「道心無畏」的堅定入寢,決定與蕭悅之夢中會瑤台,友好、深入的交流一下酣暢淋灕的問題。

***

秋涼如水,明月籠寒。

庭州的夜比邏些還涼了幾分,畢竟地理北去數千里,地勢雖不及吐蕃高,夏日卻甚短,七月半一過,秋寒來了,晝夜溫差更大,夜里起身要披著大氅了。

沈清猗穿著淺青色的大氅站在月下,道觀里的桂樹發出清幽的香,因為秋風吹過,原本馥郁帶甜的香也變得清淡了,卻因花香飄浮在空中,那香氣有些幽幽纏纏的了。

沈清猗怔怔的站著,清素的手掌中握著一粒吹落的花瓣,那幽幽的香往她心里去,纏纏的在她心里,有著桂香淡淡的甜,也有著香去後的澀。

她這一夜入睡無安,心里有著繁雜蕪亂,起身喝水時,便索性披了衣,到這院落中小站。

這是庭州的玉虛觀,她與道門的師伯叔、師兄弟師姊妹們一起過來,便住在玉虛觀里;如今,金泰榷場的疫癥已經得到抑制,死了一半的人,但一半的人疫情已減緩得到控制,師門留下了部分弟子在這觀察,但她與師伯叔們要先離去——三清宮藥殿的研究正在緊要處,庭州的瘟疫不過是溫疫的一種,而且鼠疫並不是大唐的多發疫癥,已經成為藥殿核心的沈清猗回去後還有得忙的,不可能留在這里處理後事。

這幾月來也足夠她勞累的了,有時將將要睡著時都會突然醒過來,因為一個用藥的想法,或者靈感一動,便要馬上起身去做實驗;過來的道門藥師們人人都累瘦了,最主要的還是這種心力上的耗損,身體精力的勞累倒是其次了,養養能很快恢復過來——道門溫養身體的丹藥和食膳方都是不錯的。

一直隨侍在沈清猗身邊的幾位侍女將她的飲食照料得極好,各種溫養身子的食膳都在不間斷的用著,可沈清猗還是清瘦下去,這般在月下看著更是讓人覺得單薄,仿佛一陣秋風過去,和那桂瓣一樣飄走。

白蘇立在屋廊下,心口覺得像填了絮般,想上前卻終是沒有移步︰少夫人的心思,她們不懂啊!原先以為是與郎君分開心情不好,但後來魏四娘子進府,不久懷了身孕,她們以為少夫人要傷心了,誰知心情竟好了——鬧不懂,真鬧不懂;可這好心情沒維持幾天,又像之前了,那沉幽的眼神讓人看不明白。

唉!白蘇默默嘆口氣︰人說女人心,海底針,可少夫人之心,比海底還深,肯定是海底里的深溝——如果有的話,那肯定是最深的那條溝。

白蘇心里正哀嘆著,便看見側邊的門輕響,端硯推了門,郎君穿著大氅出來。

她側轉身向蕭琮襝了一禮,起身和端硯彼此郁郁的看了一眼,都默默的立在各自門邊——郎君少夫人好久沒同房,讓他們這些貼身服侍的奴婢都好生憂郁啊。

蕭琮晚上也沒睡好,想著明天要回賀州,心里思緒蕪雜,輾轉睡不著便披衣出了房門,出門便看見妻子月下之影,那單薄縴瘦讓他心口忽然一痛,澀澀的梗,眼楮瞬間濕潤了。

那是一種復雜的心情,有滿心的歉疚,也有憐惜和心疼,還有一種他說不清楚、或許是「清猗不該是這樣……但怎麼這樣了呢?」那種負疚自責的心情。

他敬重沈清猗,欣賞她,深心覺得她是如霜如梅的女子,清骨內香,又有堅忍的心志和果決的手段,這樣的女子原該活得精彩啊,像紅梅傲雪一樣,開得怒放,凜然于人間……

但是,沈清猗是這樣的壓抑。

蕭琮感覺到妻子心中像是有沉潭,將自己深深的沉入,別人看不透,她也遏制著自己不出來。

蕭琮心口一痛一痛的。

他輕步下了台階,足下發出微音,走到沈清猗身後,溫潤的聲音道︰「夜晚涼,小心著寒。」

沈清猗淡笑回頭,「不會。你忘了我是醫者。」

蕭琮道︰「醫者不自醫。」又嘆息一聲,「阿琰若回來,見你這麼瘦,定要怪責我了。」

沈清猗听見蕭琰的名心口一顫,她轉頭看向天上的明月,不讓蕭琮看見她眼里那一刻的神色。

她想蕭琰,很想她。

想得心中發痛!

那份意沒有因為和蕭琰分開而褪淡,反而因為見不到那人,便會忍不住在心里想上千百遍,每想一次,忍不住在心里描摩,一次又一次,在心里不斷的刻畫,直到那人愈發的刻入自己的心,融入自己的骨髓,仿佛血管里的流動,都是汩汩的相思。

她在心里狠狠刻下一刀,滿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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