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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人生如棋局

當天黃昏,我們就上路了,趕著十幾匹駱駝,駱駝上載著鹽巴和茶葉,一路向西。駱駝客有十幾個人,個個勁裝打扮,看起來都有功夫。

朝天鼻沒有去。

走出張家口,天色越來越暗,光頭拍拍一名小個子的肩膀,小個子爬在了路邊的草叢中,駱駝隊繼續前行。

那個小個子爬在草叢中干什麼?我想問,但看到光頭和豹子他們都一臉凝重,我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又走了一會兒,前面到了一座村莊。村莊里一片黝黑,像一座巨大的墳墓一樣。光頭走到村口一戶人家門前,輕輕叩響了門環,兩長三短,兩長三短,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光頭沒有和開門人說一句話,只是向後面招招手,駱駝隊就一匹接一匹地走了進去。

看起來這里的人和駱駝客很熟悉,他們盡管沒有說一句話,但是駱駝客熟練地把駱駝拴在院子里的木柱上,走進房間里睡覺。

我想,駱駝客經常走這條路,而且一走就是很多年,在什麼地方住宿,在什麼地方吃飯,肯定都有固定的地點。要不然,帶著貴重物品,貿然住在陌生的地方,吃在陌生的地方,不是睡夢中丟了腦袋,就是被人麻翻了。

第一次跟著駱駝客走鏢,我有些興奮,一直睡不著,看著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照在地面的青磚上,一只老鼠跑進了月光里,呆頭呆腦地四處張望。突然,門外又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兩長三短,兩長三短。

我爬在窗口向外望去,看到月光下走來了那個小個子。光頭的聲音傳過來,他問︰「有人跟蹤嗎?」

小個子說︰「沒有。」

光頭說︰「你去睡覺吧。」

我只听見光頭的聲音,然而卻看不到光頭。我像那只走進月光下的老鼠一樣四處張望,然而還是見不到光頭。光頭在哪里?

我正在疑惑的時候,突然看到房檐下的陰影處,有一團黑影在移動,那里蹲著一個人,他揭開蓋在身上的涼席,走到了月光下,明亮的月光照著他明亮的頭顱,我看到那是光頭。

原來光頭一直藏在涼席下。

這一路上,戒備真可謂森嚴的。

我離開窗口,躺在鋪著一層稻草的地面上,可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折騰了大半夜,口渴了,記得剛剛走進這個院子的時候,看到牆角有一口水缸,我就推開房門,走過去喝水。

水缸里有半缸水,上面飄著葫蘆鋸成的水瓢,我端著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然後準備用剩下的半瓢水洗臉。

突然,身後有人說道︰「甭洗臉,洗不得的。」

我回頭望去,看不到人影。剛才光頭藏在屋檐下的陰影里,而現在月亮西斜,照著屋檐下,屋檐下空無一人。這個說話的人到底藏在哪里,我找不到。

我想知道他藏身的方位,就故意問︰「為啥洗不得?」

那個聲音說︰「洗不得就洗不得,快睡覺。」

院子里有幾棵高大的泡桐樹,聲音是從那里傳出來的,我想這可能就是駱駝客布置的暗哨。駱駝客此次出行,目的是為了和響馬正面交手,所以一路上格外小心。

回到房間里,我就睡著了。

天亮後,駱駝的叫聲把我喚醒,我急忙爬起身,看到駱駝客已經把行裝收拾好了,他們個個臉上布滿塵土,頭發里夾著草屑,果然每個人都沒有洗臉。

奇怪的是,他們為什麼不洗臉?

從張家口向西,一路都是戈壁沙漠,駱駝客一路都很緊張,密切注視著任何一點可疑的跡象,但是,卻沒有出現任何意外。

盡管沒有意外,但是大家仍然很緊張。按照江湖上的規則,鏢客天亮才走,天黑即歇。而遇到刮風下雨,就不能出行。

在陝北定邊,因為風沙太大,我們歇息了一天。在這里,我又一次見到了說書盲藝人。陝北是陝西最窮的,三邊又是陝北最窮的。三邊指的是定邊、安邊、靖邊,三邊十年九大旱,走出房子不見天,椏杈樹枝蓋房子,包谷糊糊哄娃子……三邊這一帶樹木稀少,連蓋房子的木料都沒有,莊稼稀少,連讓孩子吃飽肚子的糧食都沒有。

因為貧窮,人們都走了出去,三邊的盲人走出去後,都做了說書盲藝人。三邊盛產說書盲藝人。直到現在,都還是這樣。

盲藝人在定邊城牆下的一間破廟里說書,很多人趕去听。窮困地區的人,再沒有任何精神享受,听說書是他們唯一的精神生活方式。

那天,盲藝人說的是隋唐英烈,他說的是秦瓊賣馬。秦瓊是輔佐李家父子建立大唐的名將,又是一位有情有義的好漢子,盲藝人說他︰孝母似專諸,交友賽孟尚,神拳太保,雙 大將, 打山東六府,馬踏黃河兩岸,威震山東半邊天。听說書盲藝人這樣說,我一下子非常傾慕秦瓊,決心這一輩子要做秦瓊那樣的人。

我上過私塾學堂,知道專諸和孟尚的故事。吳王夫差還不是吳王,而是吳國公子的時候,準備刺殺堂兄吳王僚,就找到專諸當殺手,而專諸因為母親在世,遲遲不願起行。夫差每次宴請專諸,專諸都舍不得吃最好吃的,總是偷偷打包回去孝敬母親。孟尚就是孟嘗君,仗義疏財,好結交朋友,朋友有難,他一定會解囊相助。

百善孝為先,孝順的人即使壞,也壞不到哪里去;錢財如糞土,能夠仗義疏財的人,一定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秦瓊有非常好的武功,所以他才能處處逢凶化吉。一個行走江湖的人,沒有武功怎麼行呢?進了鏢局,天天都要練功,我一定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練出一身好功夫。

說完秦瓊賣馬後,說書攤散了,人們向外走,我在破廟邊的牆角處看到了一個象棋攤。擺攤的是一個留著三綹長須的老者,眯縫著雙眼,時不時地用長長的指甲梳著長長的胡須,看起來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他面前擺的是一副殘局,只有足馬炮卒十余個棋子。象棋攤外圍了一圈人,人們在嘰嘰喳喳地指點著,議論著。

風還在刮著,飛沙走石,不見天日,反正今天不會出去走鏢了,我沒事可干,就看看這個殘棋攤。

我小時候在私塾學校里跟著先生學過下棋,先生喜歡下棋,可是在村子里找不到對手。農村里都是忙忙碌碌的農夫,天天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誰會有閑工夫下棋?所以,先生就顯得很落寞,他想在弟子中培養出幾個象棋後輩,陪著他讀過漫長而無聊的時光。我至今還記得先生房中有一張棋盤,上面寫著一首長詩,前面幾句是這樣寫的︰「論形勢兩相當,分彼此各參商。頃刻間化出百計千方,得志縱橫任沖擊,未雨綢繆且預防。看世情爭先好勝似棋忙……」

那首長詩,當時在私塾學堂的時候,我不理解,但是記住了,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終于參透了它表達的內容。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為了錢財忙忙碌碌,你爭我搶,你騙我,我騙你,豈不和棋局一模一樣?

人生如棋局。

三綹長須神情很淡定,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然而我看到他的棋技很一般,他在不長的時間里,就連輸三盤。每輸一盤,他就要從口袋里很不情願地掏出幾張紙幣,遞給和他一起下棋的人。

第四個人和他下棋的時候,他拿起棋子,又準備放下去,但是我看到那是一步錯棋,我禁不住叫出聲來︰「不能放下去。」旁邊圍觀的人立即湊熱鬧說︰「放下去,放下去,落子不悔。」

和三綹長須下棋的是一個小伙子,小伙子看了看我,然後悄悄對我說︰「看得出來,老哥你是個高手,干脆這樣,我們合起來,把這老漢的錢贏光。」

我看出來了三綹長須是個庸手,已經連輸了三盤,而且第四盤眼看著也快要輸了。我很想和這個小伙子聯手贏走三綹長須的錢,可是我轉念又一想,不對呀,如果三綹長須真的水平很差,他哪里有膽量擺攤下棋?如果他每天都這樣輸錢,他何必又擺這樣的棋攤?

擺棋攤的人不為掙錢,只圖送錢,天底下恐怕也不會有這樣的傻子。

這個三綹長須,一定是江湖中人。

我退後一步,背對著他們,裝著不再關心棋局,其實我的耳朵高高豎起來,捕捉著那邊的任何聲音。

果然時間不長,我就听到了他們在用江湖黑話交談,而且談論的是我。

三綹長須說︰「今個水了穴了,只來兩三秧子,這秧子不答腔。」他的意思是說,今天混的不好,只騙了兩三個人,而想騙我,我沒有進入圈套。

另一個聲音說︰「這窮秧子,不是闊秧子。」這個人是窮漢,不是富人。

三綹長須又說︰「找闊秧子,往窯里帶點。」找個富人,帶到沒人的地方下手。

我終于明白了,三綹長須不是擺殘局的,而是江湖上的老月。江湖上,把人販子叫老渣,把小偷叫老榮,把設局騙錢的叫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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