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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皇宮,乾坤殿的內殿之中九鼎香爐中燃著濃濃的安神香,可龍榻之中,皇帝睡得卻還是極不安寧。

自那夜手刃翼王,他當夜便一病不起,原本身體還能拖上兩年光景,用凶猛藥石壓制尚且能不表現出病態來,如今卻是再難維系,面色枯黃干瘦,眼窩深陷,顴骨卻略顯病態的潮紅。

他閉著眼楮,眼皮卻不停地抖動,眼前和腦子中全是紅色,他看到他的愛子向他伸出血粼粼的雙手,七竅流血,卻瞪著不甘的眼楮盯著他,一遍遍地問著,「父皇,為什麼……父皇,為什麼……」

他驚恐地被他逼地步步後退,口中喊著。

「父皇糊涂中了計,父皇不是故意的,你莫怪父皇,莫怪父皇啊……」

他的話不僅未令愛子釋懷原諒,反倒令他面色扭曲起來,淌出鮮血的五官猙獰著向他撲來,那血肉模糊的雙手便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頸,他沖自己怒吼著。

「父皇,兒才不足而立,兒這麼年輕卻慘死父皇劍下,兒不甘心,兒在陰間鬼蜮好冷啊,父皇來陪兒吧,來陪兒吧……」

那聲音在腦中回響,躺著的皇帝便像是果真被一雙手遏制住了咽喉,他伸出手拼命地掙扎,張開口像月兌水魚兒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接著驚叫一聲猛然睜開眼楮,坐起身來,眼楮和面上全是扭曲的痛苦,驚惶和掙扎。

「我的兒啊,這遭的是什麼孽啊……」

身邊響起太後略顯蒼老疲憊的哭聲,皇帝扭頭才見太後不知何時已坐在了床邊,正垂淚瞧著他,滿目心疼和哀傷。

皇帝醒來,那夢中的一切卻還在折磨著他,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方,哪是真的,哪是假的。這幾日雖已不朝,白日黑夜地都躺在龍榻上歇息,可他噩夢不斷,睡得極不安寧,只覺非但沒有得到休息,反像是打了幾日幾夜的仗般,身心頗為疲憊,已然被折磨地龍體大損。

此刻他被太後自夢境中喚出來,但覺整個人便似那被驅趕著奔襲千里的老馬驟然停了下來,整個人便猛然又直挺挺地癱倒在了榻上。

太後見他突然又倒下,滿頭大汗,面色灰白,竟似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登時嚇得忙令胡明德傳太醫。一番折騰,待皇帝又服用了新藥,太後才詢問了太醫。她听太醫給皇帝開的藥方和之前皇帝服用的藥大不相同,先前用的多是凶猛之藥,而現下竟全是溫補之藥,藥方毫無特色,平凡至極,登時便心神俱碎。

縱然不識得醫理,她也清楚,頑疾用猛藥,真到了不治之時,身子經不得折騰,虛不受補,便只能用一般的溫補之藥來吊命了。

她那日見左麗晶重獲聖寵,原本已高枕無憂,誰知翌日清晨便听到了翼王暴斃的消息,翼王乃她親手帶大,對這個孫兒實看的比皇帝還要重要,更將自己的後半生都寄托在了翼王的身上,驟聞听聞翼王沒了,她不堪打擊,登時便氣血攻心,口吐鮮血暈厥了過去。翼王的身體她清楚,待她清醒過來,頭一件事自然是弄明白此事的,她召來胡明德,胡明德自不敢欺瞞,將事情道明,太後便一口氣上不來險些生生氣死。

左麗晶死了,翼王沒了,且全葬送在皇帝的劍下,而皇帝如今也纏綿病榻,眼見著不知能否挺過這一關去,太後連番遭受打擊,一下子便也病倒了。如今數日過去,她才算緩過些勁兒來,前往探望皇帝。

見皇帝被折磨地似蒼老了二十歲,又聞太醫的方子,太後縱然心有準備,也禁不住打擊,靠在椅背上喘息半天,她才問太醫,道︰「皇帝還有多少元壽?」

太醫听太後的聲音陰冷發顫,心中害怕卻也萬不敢欺瞞,道︰「皇上倘若再這般日夜不安,只怕也就能撐到明年春了……」

如今已盡年底,明年春天,也就是說皇帝只能再撐三個月,太後听在耳中無疑如听魔咒。她身子抖了起來,她籌謀多年,豈知人算不如天算,燕國如今一統天下,她只等著皇帝實現對她的諾言,扶她心愛的孫兒登基,誰想皇帝竟突然被查出了隱疾,將不久于人世。好在皇帝多少還有兩年時間,兩年想要搬到太子一系,雖是倉促,但也不是全無可能的。眼瞧著太子等已經上當,和雍王殺了起來,她正為此事欣喜,誰想他們的謀算竟早已被洞察,根本是別人在將計就計麻痹他們,好一擊而中。

如今皇帝只剩下三個月時間,倘使不能成願,太子登基,皇後成了太後,她這個太皇太後的結局可想而知。她身子一向健朗,好容易熬到了今日這份尊榮,豈能甘心再受人所制,去過那暗無天日的日子?

太後抖了半響才猛然握拳,盯著太醫道︰「哀家會勸皇上好好休養,只是哀家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務必令皇帝撐過明年夏天,倘使不能便休怪哀家手段殘忍!」

兩位太醫惶惶然應命,太後重回內殿,皇帝已服了藥,正有氣無力地躺著,太後如今怎還會責罵怨懟皇帝,左右無濟于事,她便垂淚勸說了皇帝半響,這才又道︰「當夜胡明德發覺事情蹊蹺,曾派人前去正盛宮告知母後,然而母後卻根本沒見到前往通稟之人。母後那夜安好,早早便已安枕,又何曾令人前去傳凡兒進宮?他們如此處心積慮得令皇帝手刃親子,心中可曾還有半點的忠君愛父之念?可憐我那孫兒……皇帝倘使不保重龍體,有個三長兩短,母後便也跟了皇帝去,左右活著也是遭人欺凌,過那豬狗不如的日子。」

皇帝見太後垂淚,又觀她雙鬢白了許多,面色再不復紅潤,老態盡顯,他怎會不明太後之怨。他亦心存恨意,喘息兩聲才道︰「母後,兒會扶雍王登基……雍王秉性純良,恭儉孝順,榮嬪雖愛使些小聰明,可也還算溫婉嫻熟,會敬重母後的。」

如今已然沒有二選,雍王登基在太後看來總是比太子或完顏宗澤來的強,她早便知皇帝定是此意,如今听皇帝明確說出來心才算落地,又道︰「榮嬪的位份是不是也該晉回容妃了?」

皇帝面露疲態,尚未答,胡明德從外頭進來,稟道︰「稟皇上,太後。容嬪听聞皇上今夜又發病了,還驚動了整個太醫院,許是听聞皇上情形不大好。容嬪傷心驚懼之下在永露宮自縊,說是再不願經受擔憂之苦,願先走一步,為皇上做馬前卒,永陪皇上……」

太後聞言一愣,自然明白榮嬪這麼做的意圖,她更明白榮嬪自縊定是不成的,在關鍵時刻被宮人救了回來。她唇角微露笑意,這才回頭沖皇帝道︰「榮嬪也算個識趣的聰明人,皇帝休息吧,母後去瞧瞧榮嬪。」

一炷香後,永露宮中,太後又坐在了榮嬪的床邊,容嬪躺在床上,面色煞白,雪白的脖頸下還有這一道深深的紫青色淤痕,瞧著觸目驚心,可見榮嬪為做戲,也是下了狠心的。

太後憐愛而動容地握著榮嬪的手,勸道︰「你怎如此想不開呢,且不說皇帝只是偶感微恙,如今服用了太醫的藥,已無大礙,不必數日,龍體必會痊愈,只你如此行事,便是任性胡為,置皇上和雍王于何地啊!」

榮嬪聞言淚水滾落,道︰「母後說的當著?皇上……咳,咳……皇上當真無礙了?」

她的聲音還因自縊而沙啞著,說話間咳了半響,太後道︰「自然是真的,若非哀家攔著,皇上本還堅持要親自來瞧你的,快躺下休息,難為你對皇帝的這份心了,也不枉皇帝寵愛你一場。只是以後可莫再胡思亂想了。」

榮嬪喜極而泣,此刻外頭傳來宮女的請安聲,是皇後到了。

皇後進了殿,給太後請安之後也瞧見了榮嬪脖頸上的淤青,還不曾言,太後便道︰「皇後,榮嬪今日之舉也算堅貞了,她一個嬪妃能為皇帝做到這一步著實令人動容。依哀家看上回她也非故意害文兒吃了相克之物,今次便將她的妃位再晉回來吧。」

太後這話非分指責皇後作為正妻,皇帝生病卻不見如何,實在不如榮嬪多矣,皇後听聞這話卻福了福身,道︰「母後,殉葬制度殘忍,有違天理,在太祖時已被廢止,榮嬪今日所作所為非但不合規矩,更是對太祖之令的違背,是不敬祖宗,更會叫天下人誤會惶恐。皇上不過龍體微恙,她便如此任性胡為,必定引起宮廷慌亂,人心惶惶,兒臣以為非但不能獎賞榮嬪,反該嚴懲于她,以安人心,以正視听。」

榮嬪听聞此話登時驚慌起來,瞪大了眼楮,欲言卻劇烈咳了起來,太後面上笑容盡褪,目光銳利地盯著皇後,咬牙半響卻突而又平靜了面色,詫色道︰「誰和皇後說榮嬪是在殉葬?皇帝還好好地,談何殉葬?!她不過是太過擔憂皇帝,不堪忍受驚惶這才行了糊涂事罷了。她對皇帝的這份心,哀家都動容,皇後此刻若再爭風吃醋,那便太令哀家失望了。」

榮嬪今日如此行事,已是料定了太後和皇帝必定會幫她重拾妃位,皇後也知此點,方才拿殉葬來說事,不過是敲打榮嬪,也令世人對榮嬪今日之舉有個分辨,更令世人知道榮嬪晉封,她這個皇後並不贊同罷了。此刻听太後將話說到了此等份兒上,卻是又福了福身,道︰「母後如此說,兒臣豈敢再言,兒臣領命,明日便向皇上請封榮嬪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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