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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言罷金皇後的面色便雪白起來,錦瑟不由垂眸,眼中有痛惜和憐憫閃過。若當真是她所料想那般,那麼皇帝這些年扶植賢妃娘家勇毅侯府馬家,寵信賢妃,疼愛禹王和九皇子,便皆是為了扶植力量和太子及肅國公府抗衡。

如今天下一統,他已騰出用了手腳來,已不再需要這種制衡下的穩定,他便迫不及待地要鏟除肅國公府,連帶著對太子和完顏宗澤竟然也無半點手軟。

若然肅國公囂張跋扈,目中無君,而皇後放任外戚獨大,聚攏勢力和皇帝抗衡也就罷了,可肅國公循規蹈矩,並無謀逆背主之心,皇後更是賢良大度,深明大義,還勸說國公府收斂氣焰,步步退讓。

她為皇帝生育了三個兒女,榮辱與共地陪伴了他半生,統領六宮,母儀天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然而如今皇帝完成偉業,功成名就,掉轉頭來,頭一個便將利矛對準了她的心窩。這樣的事,只怕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寒透了心,傷透了情。

而這樣的結果興許金皇後早便有所預料,若不然她也不會早早地將完顏宗澤送到大錦去,若然完顏宗澤留在燕國,他便不可能年紀輕輕便軍功攝人,若完顏宗澤沒有如今的威望,只怕如今情景會更糟。

數十年處心積慮地算計枕邊人,數十年未雨綢繆地提防枕邊人,貌合神離,沒有夫唱婦隨,相濡以沐,更沒有沒有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站在局中便只能不停地踩著他人的尸體往上爬,直至唯我獨尊,哪怕在此過程中會失去一切,哪怕踩著的是至親之人的骨肉之軀也在所不惜。這便是皇宮,站在權利的頂端,是不是人心便會變得如斯扭曲……

坐擁天下,翻雲覆雨,青史留名,萬代敬仰,這樣的誘惑太強大,鮮少有人能夠拒絕。當富有四海,傲視一切時,便再沒有什麼能入眼,也再沒什麼是不能舍棄的,一切都可以成為維護至尊權利的墊腳石。

錦瑟微微閉目,生生打了個寒顫,而皇後卻已恢復了常態,道︰「既然賢妃和禹王懷疑一切都是我等所謀,那便莫叫他們失望,皇上扶植禹王多年,只怕此刻還不舍得棄子,不若此次順水推舟先剪除了賢妃再說,沒了賢妃,禹王頹勢便顯,朝中那些見風使舵的大臣們心中便也會掂量起來,禹王便再難翻起什麼大浪來。」

皇後言罷瞧向完顏宗澤,完顏宗澤和皇後目光對視,眸中紛亂繁雜,半響才道︰「兒臣明白,兒臣會安排此事。」

他的聲音說不出的沉肅冷清,卻又壓抑著一絲復雜的情緒,錦瑟听在耳中心底微微一滯。皇後卻點頭,道︰「時辰不早了,折騰一夜本宮也累了,便都問安吧。」

錦瑟見皇後滿臉倦色,心下一嘆便隨完顏宗澤告退回來,忠勇侯也隨著肅國公告退,肅國公臨出大殿卻又驀然頓住腳步,轉身又折返回了內殿。

見他去而復返金皇後心知他有話要說,揮手令進來伺候的宮女們又退下,殿中靜下來,肅國公才憐惜地瞧著金皇後,道︰「為父心中有愧,這些年為了國公府,難為娘娘了……」

金皇後見肅國公老眼淚光微閃,滿是慈愛和疼惜,愧疚和無奈,殿中燈火映的他面上皺紋縱橫,鬢角白發微亂,又觀他微弓著背,整個人似瞬間蒼老了幾歲一般,心一觸,便道︰「父親無需如此,我是金家的女兒,金家貴我才能好,當年我生下阿月和阿朗,雖說雙生子生養不易,傷身危險至極,可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萬不會因此便留下崩漏乃至再不能生育之癥,當年我便懷疑是他令太醫在生產時動了什麼手腳,只可惜查無實證罷了。後來他寵愛賢妃于我制衡,扶植勇毅侯府馬氏,安遠侯府左氏……這麼些年我早認命了,我沒事,父親不用為我擔憂。」

听她這般說肅國公卻愈發無地自容,忍不住一嘆,道︰「當年倘使為父听你母親的勸,將你嫁給彥謖,興許便不會有今日之局,皇上念著金氏擁立之功,也能放過國公府,你也能得償所願,一生美滿平順,彥謖自你大婚,幾十年流離在外,一生未娶,他這是心中忘不掉……」

金氏作為燕國後族,前兩位皇後皆有所出,其生養的皇子從小便和金家的女兒玩鬧在一起,即便沒有生出情愛來,多少也有青梅竹馬,血脈親情在,金氏女兒嫁進皇宮,帝王即便忌憚金氏勢大,多少念著血脈之情,也會和皇後舉案齊眉。

無奈慈仁皇太後所生養的承恩太子便英年早逝,金氏被迫扶今上登基,金皇後和今上卻是半點的感情基礎都沒有。永平帝登基時燕國已趨于強盛,肅國公夫人見女兒心有所屬,憐惜之下便曾規勸過肅國公,道皇帝和金家並無血緣,慈仁皇太後和皇帝生母甚至並不和睦,只恐金家嫁女為後,皇帝反會覺著金家擁立他不過是存心利用罷了,來日他處處受到金氏制肘,豈能不對金家女兒懷恨在心?只怕金氏處處避其鋒芒,他也會覺著理所應當。只怕女兒出嫁後更會過的艱難,而等數十年後待皇帝羽翼豐滿,豐功偉業達成之時會再能容得下金氏。肅國公夫人的意思是,既金家沒有取而代之的意思,那倒不若早早放棄所謂的後族,皇帝瞧在金氏擁立之功,識時務的份上反倒會感恩于心,放過金氏一族。

只可惜當年肅國公還年輕,也是一心欲大展宏圖,哪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還曾怒斥肅國公夫人婦人之見,接著便明知女兒心有所屬,還是不顧她的心意,強行將她送進了宮。

如今他年老了,那些雄心壯志褪去,瞧著女兒如此黯然傷神,卻不由想起當年之事來,忍不住去想,倘使當年听了夫人所言,又會如何。

肅國公說著,金皇後卻面色微變,厲聲道︰「肅國公一日驚嚇,說胡話了,還是早早回去歇息為好!」

肅國公聞聲驟然回過神來,見女兒沉著臉,滿目怒意,如逆麟之獸,便知她還介意當年之事,也還記掛著當年那人,想到當年出嫁前夕還跪在腳下嚶嚶哭求的小女,他便再不敢言,顫著聲音道︰「老臣糊涂了,老臣……老臣這便告退……」

見她一言,父親便紅了眼,諾諾不敢言,金皇後到底心軟,又道︰「父親莫再多想,他生性不羈,淡看名利事,這些年顛沛流離,不過是性情所致罷了。再者如今君臣有別,還提當年事作何。父親還是多想今日之局為好,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父親當早做籌謀,約束好族中子弟,必要時……也當果敢決斷。」

金皇後說話間輕劃了兩下,卻分明是個「代」字,肅國公瞧在眼中身子一震,接著才斂息見禮躬身退了出去。

他身影不見,金皇後卻遲遲未喚宮人進來伺候,瞧著閃動的燈影神思恍惚半響,待一個大大的燈花爆開,她才被驚醒,抬手將頭上插著的層層珠釵取下,待發髻散開,腦後方顯出一支雕刻簡單的烏木簪來,她撫著那簪子不知不覺便眸光若水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卻又眼前迷蒙,掉下淚來,痴痴顛顛竟若二八少女。

而錦瑟和完顏宗澤一路往寢宮去,見完顏宗澤面色沉冷,一言不發,錦瑟便笑著上前拉了他的手,輕輕晃了兩下他的手臂,完顏宗澤垂眸瞧向她,見她臉上笑意討巧,不覺目光微暖,錦瑟便張開手臂,笑著深吸了口天亮前微涼卻極為清透的空氣,道︰「自我學騎馬便鮮少有機會施展,本以為到了禁苑能跑馬曠野,恣意縱情,誰想半日驚恐,半日倒被沉睡了去,都沒能好好地跑回馬,這會子臨近天亮,困意反去,不知王爺可有興致陪本王妃縱馬于野,同觀日出呢?」

完顏宗澤知錦瑟心意,聞言一笑,便由著她拉了自己往馬場走。一盞茶後,錦瑟騎在她那匹棗紅馬上,笑望著白馬之上的完顏宗澤,道︰「咱們比比看誰先到那處山坡可好?」

錦瑟言罷也不待完顏宗澤反應便揚鞭狠狠地一甩,她身下棗紅馬驟然被驅,猛然長嘶一聲幾乎原地人立而起,完顏宗澤根本不知錦瑟于馬術上有幾分能耐,這一路從京城上到禁苑來,錦瑟雖不曾坐馬車,可打馬卻隨大隊形同散步,此刻瞧她舉止莽撞,被驚地喝了一聲,「小心!」

他聲音未落,錦瑟卻已驅馬如流光閃電一般飆射而出了,他微微一愕,卻見錦瑟回頭沖他俏麗地眨了眨眼楮,揚聲道︰「且先讓我一程!」

見她說話間已姿態嫻熟地縱馬跑遠,心知她方才是故意嚇唬他,完顏宗澤一時間哭笑不得,眼見錦瑟越馳越遠,身影漸漸消失在黎明的濃霧中,完顏宗澤豈能放心,忙打馬跟上。

無論是身下馬兒,還是錦瑟的騎術,自然都不能和完顏宗澤坐下神駒,和他出神入化的騎術相抗衡,不過幾息間他便追上了她,卻也不急著超越她,只落後半個馬頭,似守護似追隨地馳騁在她身側,駑馬如龍,迎著天光,濺泥揚塵,好不暢快。

待得天際露出萬千金光,灑地草上露珠如水晶琉璃般七彩跳躍,錦瑟才勒馬掉頭,一面愛憐地撫模身下馬兒鬃毛,一面笑望旭日緩緩東升,風一吹,身上薄汗微涼,每個毛孔都張開呼吸著清爽的空氣,痛快淋灕,待身上汗意漸消,整個人干爽起來,她才笑著伸了個懶腰,扭頭去望和她並騎瞧日出的完顏宗澤,伸手道︰「我要過去。」

完顏宗澤聞言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微微傾身,用力一帶,便將她從馬背上拽起,一個海底攬月扣住她的腰肢,一提一落,轉瞬間錦瑟已靠在了他寬闊的懷中,舒服地喟嘆一聲,方道︰「咱們回去吧,累了呢……」

見她窩在懷中渾身無骨般一動不動,完顏宗澤失笑,這才掉轉馬頭,將韁繩一丟,改而環住錦瑟腰肢,將頭也擱在錦瑟的肩頭,輕闔眼眸,由著那馬兒噠噠噠地往前慢步。

嗅著自錦瑟發間散發出來的清香,擁著她綿軟的身子,完顏宗澤心中一片安寧,卻聞錦瑟低聲道︰「母後她是極為愛二哥,你和阿月姐姐的,如今姐姐和雲亮已尋了回來,當年之事你還在介懷嗎?」

完顏宗澤不語,錦瑟不知他在想什麼,便又道︰「你們兄妹三個皆是母後的心頭肉,兒女手心手背皆難舍棄,若是能三個皆保全,相信母後便是陪上自己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當年形勢,兩害相較取其輕,若不令阿月姐姐引開追兵,你和母後,姐姐只怕皆難活命,若論保全其一,保你對太子助力更大。更何況,公主和皇子相較,若是被追兵抓到,公主活命的機會也更大一些。興許你覺著母後當年將姐姐推出去,自己卻躲藏了起來,避開了追殺,這樣的作為不配做個母親,可當年形勢,她若去了,你和太子可還有生路?母後倘使真是那等除了權利和尊崇以外,目空一切之人,這些年她便不會勸著肅國公放權退讓。倘若我是母後,當年境況下也會舍棄女兒,保全兒子,哪怕會被誤解,會一生難安,我也會像母後一樣忍痛活下來,繼續守護剩下的兩個孩子。倘使孩子離開故土,離開母親反倒會過的更好,飛的更高,我也會像母後一樣忍痛推開他。」

錦瑟心知這些道理完顏宗澤都知,可眼瞧著他和金皇後鮮少能坐下來和和氣氣地說上兩句話,便還是忍不住多言兩句,更有,這些日發生之事,讓她猜疑皇帝,再想到當年金皇後回草原省親一事,她便有些拿捏不定,皇帝會不會也在其中摻了一腳。

而倘若皇帝真喪心病狂地連自己的兒女都能狠下殺手,那麼這個敵人便太可怕了,完顏宗澤極重感情,對皇帝他還是有儒慕之情的,錦瑟提當年之事,提這些年金皇後的容忍付出,也是想給完顏宗澤提個醒,恐他感情用事,比不過皇帝心狠手辣,反落算計。

听聞錦瑟的話,完顏宗澤輕輕搖頭,卻道︰「我早便不怪母後了,只是惱她什麼事都獨自承擔,又因年少時懵懂無知,傷了她心,致使多年來母子生分,如今反不知該如何表達心意,替她分擔罷了。父皇……除了我和二哥,還有十六位皇子,只成年皇子便有八個,我卻只有二哥一個同胞兄弟,孰輕孰重,誰親誰疏,我還分得清,倘若父皇真不顧父子情,夫妻意,勢要將國公府斬草除根,我亦不會坐等被敷,這世間從來都是父慈方能子孝……」

錦瑟听他這般說,抬手覆上他環在她腰間的大掌,心生一嘆,又往他懷中依了依便不再多言。她一夜未睡,跑馬之下愈覺疲累,片刻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而完顏宗澤心知近衛必遠遠跟著護衛兩人,身下坐騎識路亦能將二人帶回行宮,隨著馬背輕晃,他不知不覺也眯起覺來。

是日夜,賢妃宮中,禹王焦慮地在殿中走來走去,道︰「沒想到程義竟這般狡猾悖主,早便留了後路,如今竟然欲反咬本王和母後一口,母後,咱們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留程義性命,等到回京,父皇親問此事可就晚了!」

程義本是暗衛,根本就沒有身份,也無法證明自己是為禹王做事,更沒有實證能指證禹王,他紅口白牙即便告發禹王,禹王也可說他是污蔑,是受人指使陷害自己,禹王雖微慌,卻也不怕程義悖主,故而在火場時搶不過完顏宗澤,他便也作罷,眼瞧著完顏宗澤將人帶走。

然而誰知不過一日時間,他便後悔了。只因他打探之下,竟探知程義手中握著一封早年他寫給燕州都統劉豹山的密信,當年這封密信他正是派程義前往傳遞的。此信他只當已被劉豹山燒毀,豈料現下卻在程義這里又冒了出來,這封密信關系重大,若然真被太子和完顏宗澤得到呈給皇上,他和劉豹山都沒好果子吃。即便父皇念著父子情原宥他,劉豹山卻是保不住了。

劉豹山手握兵權,乃二品將軍,是他手中握著的第一武將,他舍棄不得。故而此刻禹王當真如熱鍋上的螞蟻急的團團轉了。

賢妃見他如此,便敲打著桌面,道︰「皇兒先莫急,劉豹山非是蠢材,這樣重要的東西豈容落到程義手中,說不定這是完顏宗澤用的詭計,便是要虛晃一招,擾亂了你的心,引得你殺人滅口,好坐實了程義的身份。咱們萬不可能輕忽上當,再想想,謹慎為好,你九弟還在宗人府吃苦,還要靠母妃和你相救呢,咱們不能再走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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