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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從殿中出來,外頭已寒風大作,風中帶著股潤濕之意,撲上面頰越發如冰凌刺骨,冷意難擋。錦瑟籠了籠斗篷,將風帽壓的更低,一旁宮女覓心已遞了個暖手紫金小爐給她,恭敬地道︰「郡主還是回殿中等候王爺吧。」

完顏宗澤回萬聖殿交代一二方能過來,錦瑟站在廊下遠遠的听到萬聖殿那邊的笙樂之音隨風吹來,熱難不減,她面頰被殿中暖爐和方才臊意燻了微燙,這會子適應了外頭風寒倒覺清爽,便搖了下頭,道︰「無礙。」

她言罷便沿著殿外長廊往前慢走,覓心打著燈籠亦步亦趨地跟著,剛繞過拐角,一陣風來噗的一聲便吹滅了覓心手中執著的宮燈,屋檐上掛著的風燈也明滅著搖晃兩下倏忽一下熄滅了。

四下一暗,錦瑟抬手遮了下寒風,往牆角挪步避了下,覓心便忙尋了火折子欲將宮燈點燃,可風有些大她點了兩下竟都沒能點著,錦瑟見她神情微急正欲開口安撫兩句,卻見轉廊的甬道下有一對男女相擁著自一間偏殿出去往遠處而去,轉瞬便繞過廊道沒了身影。

風中吹來他們隱約的說話聲,只聞那男子喚女子娘子,還柔聲提醒她小心腳下。

那男子和女子身上都披著厚厚的斗篷,天色又暗,錦瑟瞧不清兩人身影,可那男子的聲音卻叫她微微一怔,心一緊,總覺頗似燕皇。可皇帝早便退了席,再來皇帝身旁總不能連個奴才都不跟,也沒道理會喚人娘子,這邊兒一處連著的後罩房離萬聖殿不遠,萬聖殿乃專司慶典等宴席之所,這處後殿原便是為參加宴席的大人夫人們休息所設,想來是哪家夫人身子不妥罷了。

錦瑟暗笑自己到底沒見過聖顏幾回,這兩日被皇帝龍威所懾,竟有些精神恍惚,甩了甩頭便覺眼前微亮,卻是覓心點亮了宮燈。

卻在此時太監匆匆抬著一頂暖轎快步而來,錦瑟見那領頭的正是永康便迎了兩步,永康見了禮這才道︰「方才東宮傳來消息,太子身子有些不妥,王爺親往東宮去了,叫奴才來送郡主出宮,郡主請上轎吧。」

錦瑟早便听聞太子身體不好的事,今日宮宴太子竟也未能出席,說是染了風寒,這會子完顏宗澤竟又匆匆往東宮去了,她難免憂心。見她憂心忡忡的樣子,永康便道︰「太子每逢冬日身子便虛些,想來殿下吉人天相,定能無恙的,天寒,郡主還是快上轎吧。」

錦瑟這才點頭扶著覓心的手彎腰上了轎,出了宮門又換了馬車,車中柳嬤嬤早已等了許久,一雙眼楮紅紅的,顯是已听聞了皇帝賜婚的消息為她歡喜。車簾垂下,柳嬤嬤便拉了錦瑟的手,連聲道︰「姑娘總算是沒白等一場,老奴今兒這不是做夢吧?」

她說著便往大腿上掐,錦瑟忙拽住,心知柳嬤嬤幾人這幾年為她日日提著心,回握了她的手,道︰「嬤嬤不是做夢。」

柳嬤嬤眼淚便又往下掉,道︰「夫人若是在天之靈知道姑娘如今尋到了良人一定能含笑九泉了。」

翌日一早,錦瑟還沒洗漱白蕊便笑著奔了進來,歡聲道︰「這兩日可真真是喜事連連,姑娘猜猜,奴婢有個什麼好消息要稟姑娘。」

錦瑟見她眉梢眼角都堆著喜色,憶及方才睡得迷糊時外頭似有說話聲,依稀還听到了碧江的聲音,便猜此事多半和廖書敏有關,道︰「可是大姐夫升官了?」

白蕊聞言搖頭,卻道︰「姑娘再猜猜。」

錦瑟盯著白蕊,見她喜不自禁,心思一動,眸光一亮,道︰「莫不是……大姐姐她有喜了吧?」

白蕊聞言倒嘟了嘴,跺腳道︰「這姑娘都能猜對,奴婢這月的月例銀子可要都輸給白茹那小蹄子了。」

柳嬤嬤正給錦瑟挽著發,錦瑟听聞白蕊的話一下子跳起來,直扯得頭發一痛,哎呦一聲叫出聲來,柳嬤嬤忙松了手,不跌地道︰「姑娘慢著點。」

廖書敏早先幾年都未能有孕,之後好容易懷胎卻又小產,此事錦瑟心中一直都有愧,原想著廖書敏傷了身子只怕這兩三年都未必能再有喜。她還恐如今閆峻日子好過了,廖書敏一直無法生下嫡子,只怕閆峻會有納妾之念,誰承想如今這才大半年功夫廖書敏竟就有了好消息,她豈能不歡喜?

錦瑟匆匆收拾好,早膳都未用便趕往看望廖書敏,她到時廖書敏正靠在床上用著安胎藥,滿屋子的丫鬟婆子皆笑意盈盈的,廖書敏用了湯藥含了酸梅,這才笑著道︰「自進了京這兩日便總惡心,人也懨懨的,我只以為是有些水土不服,沒想昨兒宮宴回來在馬車上便嘔了一場,把你姐夫急的直接尋了醫館,這才診出喜脈來。」

錦瑟見廖書敏面色紅潤有光,便笑道︰「大夫是怎麼說的?二姐姐可曾報了喜訊回去?」

廖書敏未答,卻是碧江笑著道︰「昨兒夜里便傳了家書回去了。大夫說我們女乃女乃到底傷了身子,這一胎要格外小心,尤其是頭三個月更是半點也馬虎不得。」

錦瑟聞言點頭,囑咐廖書敏兩句,廖書敏便笑著道︰「我好賴懷過一回,微微這待嫁娘倒在我面前賣弄起學問,教起我來了,不過微微是得多了解點這方面的事,眼見的也要用得上了。」

錦瑟被廖書敏打趣的面頰生霞,腦中便又晃過昨夜和完顏宗澤情不自禁下的放蕩,被廖書敏盈盈目光盯著,一時便連脖頸都紅透了。廖書敏難得見她羞成這般,哪里能就放過的,又是好一陣打趣見錦瑟有了惱意,這才道︰「我這一懷上,只怕得等孩子出世方能離京,原本是想和微微一起回去,也好幫襯著祖母送妹妹出嫁的,如今我這般只怕還得母親上京來,妹妹出嫁諸事繁忙怕就只能累著大伯母了……」

錦瑟聞言便道︰「二姐姐安心養胎,二舅母進京來,家中不是還有三舅母,四舅母呢,我的事兒便不勞二姐姐操心了,二姐姐早日給我添個小佷子才是正經。」

兩人正說著,外頭有嬤嬤進來,笑著福了福身道︰「武英王爺听說少女乃女乃有孕,親自送了兩名醫女過來,其中都是從宮里出來的,有位醫女還照看過皇胎呢,這會子王爺正和少爺在前頭花廳吃茶說話來,老奴帶兩位醫女來給少女乃女乃請安。」

廖書敏自然明白完顏宗澤這上趕著送人過來都是因錦瑟之故,聞言忙令嬤嬤領人進來,又打趣地去瞧錦瑟,道︰「托妹妹的福了。」

錦瑟剛被廖書敏打趣一場,這會子面上便又紅了起來,嗔了她一眼,惹得廖書敏掩唇失笑。

一盞茶功夫後,完顏宗澤于小亭中擁著錦瑟面朝一池碧波,風過波光輕漾,見完顏宗澤眼底一片青痕,錦瑟不覺抬手撫著,道︰「太子可大安了?」

完顏宗澤握住她的手湊至唇邊輕啄一下,這才又擁緊她,有些疲累地將頭重重地枕在她的頸邊,道︰「微微,你說金鑾殿上的那把龍椅便那般誘人嗎,為著那皇位可以骨肉相殘,父子不似父子,兄弟不似兄弟,這般的泯滅人性,坐上那把皇椅當真就能得到一切?自小我便沒見父皇真心笑過幾回,皇子那般多可兄弟之間卻感情淡薄的似陌路人,每年除夕家宴,父皇瞧著滿殿粉飾太平下的歡歌笑語,真就能自欺欺人地相信天家是其樂融融,一派祥和的?真就能享受到天倫之樂?你說,那皇位要來到底能做什麼?到頭來不過做個孤家寡人罷了。」

錦瑟不想完顏宗澤會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听他聲音中滿是厭倦和疲憊,依稀還有些茫然和脆弱,不由一驚,忙道︰「可是太子……」

完顏宗澤卻搖頭,嘆了一聲道︰「太子沒事了,我許是有點累……」

錦瑟聞言回抱住完顏宗澤,這才輕聲道︰「誰說那皇位要來沒用了,起碼便有一條好處是天下男兒皆夢想得到的。」

她言罷半響不語,完顏宗澤不由微微抬頭,道︰「什麼?」

錦瑟這才盯向完顏宗澤,揚眉道︰「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啊,坐擁天下美人……」她說著眨了眨眼,這才道,「你……便不想?」

完顏宗澤見她面上掛著俏皮和促狹笑意,眸底卻隱有探究之色,語氣偏又帶著點吃味,不覺便笑起來,捏捏她的鼻子,方道︰「我這只微微一個便狀況百出,歷經千辛,應接不暇了,可應付不來那麼多美人,這美人恩可是好生受的?莫再招惹了一堆蛇蠍在旁,睡覺都不得安心。」

錦瑟見完顏宗澤眼底風輕雲淡,不由又望了他兩眼,這才又靠進他懷中,道︰「可是那位置能令人呼風喚雨,男兒在世不就爭個權奪個名嗎?」

完顏宗澤察覺到錦瑟的忐忑,輕撫她的背,勾唇卻道︰「呼風喚雨卻也要折進去良多,微微,我的心沒有那麼大,那宮牆里的寂寞我也耐不住,除非你嫌棄這樣沒出息的我……」

他話沒說完錦瑟便已抬頭瞧向他,眼眸晶燦有神,笑靨燦爛,道︰「當真?」

見她如是,完顏宗澤又笑出聲來,道︰「不和我裝模作樣了?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問的。」言罷屈指敲她額頭。

錦瑟明眸善睞地笑,傾身親了下完顏宗澤,這才歪頭道︰「巧的很,我也沒什麼野心,只是個小女人,只想要個好男人,我要霸佔著他,將他據為己有!我病了他能守在我的床邊,他累了我便彈琴給他听,落雨時能一起聆听雨打芭蕉,落雪天能攜手烹茶賞梅,等到老的走不動了,便躺在搖椅上靜觀庭前花開花落,看兒孫繞膝,等到我要死時,他若能守在我身邊送我先去,這一輩子便再無遺憾了。」

完顏宗澤聞言撫著錦瑟因眸中神采而泛起紅暈的眼角,低聲笑起來,戲謔道︰「微微,你這還叫沒什麼野心嗎?」

錦瑟挑眉,拽著完顏宗澤的衣襟帶子輕絞,道︰「是啊,若這個男人是文武雙全,俊美無儔,高貴偉岸,惹得滿京城閨秀們為之瘋狂的武英王,這野心好似還真有點大,若不然趁著還沒大婚,我再挑挑看?說不準我命中注定的那個男人……」

錦瑟話未說完腰肢已被完顏宗澤死死鉗住,猛地一帶,她痛呼一聲,迎著他半眯著危險眼眸痴痴地笑,揚眉討好道︰「自此之後,百世千世,那個男人都是你,只要你別把我弄丟了。」

完顏宗澤這才微松開她,咬了下她微嘟的唇,道︰「怎會弄丟了,我還等著和微微一起享受兒孫繞膝的日子呢,只是微微打算何時為本王添第一個孩兒啊?」

錦瑟見他歪著唇壞笑,眸中一片炙熱,不由滿面漲紅,兩人又笑鬧一陣,錦瑟才靠著完顏宗澤又道︰「可太子的身體一向不好……」

錦瑟自小瞧著父母恩愛長大,心中實也期盼著能像父母一般過上夫唱婦隨,安寧美滿的生活,可事與願違,她前世悲涼收場,今生雖有幸遇到完顏宗澤,可也是波折不斷,走到如今,早便累了。雖自決定和完顏宗澤在一起,她便無懼一切,可若能選擇,她還是希望能有個溫馨恬靜的小家,去過平靜祥和的日子,那宮牆之中有太多的不得已和不自主,她恐完顏宗澤真選了那條路,她即便能陪他走到最後,兩人也已身心疲憊,不堪重負,連享受幸福的氣力都失去了。

自古以來,帝王沒有只守著一個女人的,她忍受不了和她人分享他,史書有載,帝王之位皆布滿血腥,她更不想看著自己的兒女在權利的漩渦中骨肉相殘,分崩離析。自她到聖城之後心底便藏著隱憂,如今能得疏解,她自然是驚喜開懷的,可她也知道,有些事非是人的願望所達便能隨心的,尤其是完顏宗澤他的身份,他的作為早便將他推進了權利漩渦的中央。

心知錦瑟的擔憂,完顏宗澤卻笑,道︰「東宮小皇孫已有六歲,不算年幼了。」

錦瑟點頭,沒再多言,良久才又道︰「我只要你知道,不管是雲之端,山之高,還是海之遠,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無所畏懼。」

完顏宗澤聞言已明錦瑟的意思,又擁了擁她,方才在她耳邊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太子病倒,皇上卻以完顏宗澤和太子兄弟情深又要準備迎娶王妃為由駁回了他請旨南下沽寧的旨意,後授安遠侯左雲海任了主帥,蕭蘊為監軍趕赴沽寧前軍,勸降鎮國公,汝南王。這倒使得錦瑟和完顏宗澤的婚期能提前敲定下來,便由皇後親自問過欽天監,選在了四月中旬。

眼見還有不到五個月時間,算起來錦瑟剛回到鳳京只怕呆不足幾日便得被迎往明城,其後數月倒多半日子都得在馬車上度過,雖郁結,可三日後她還是被完顏宗澤親送出了聖城。

按照燕國的習俗,男女成親,也是要先由冰人從中說合,男女兩家要互相相看,待這看門戶一禮過後,方才由男方下定禮。因錦瑟和完顏宗澤是皇帝指婚,這看門戶便省了,禮部直接將婚事提上日程,這次護送錦瑟南下鳳京的便是禮部右侍郎一行,隨隊還有定禮十八車,皆紅木裝箱,貼著紅封,扎著紅綢,一派喜氣,一路引得百姓競相圍觀。

禮部右侍郎吳大人是個年過五十的老頭,人極和氣,可卻是個慢性子,這一路走的悠閑,待錦瑟到鳳京時已是二月,清風拂面已有春意,柳枝搖擺已顯新綠。

錦瑟尚未進城,廖書意便帶文青迎出城來,大半年未見文青個頭又拔高不少,一身武士袍策馬而來,那修長俊挺的身形,疏朗的眉目,溫潤的姿態已隱隱透出不凡氣度。前世時錦瑟不知多少次在睡夢中夢到弟弟長大成人的模樣,多少次她瞧見和弟弟年紀相仿的少年,便會感嘆若文青還活著,一定更挺拔俊逸,如今她才驀然意識到,不知不覺中弟弟竟真的已長大了,這倒叫錦瑟生出股滄桑感來,眼眶也微微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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