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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老了一百年

走出了阿普公司的何之彥,竟向著青天長長地吐了口氣,他把他給俞非說的話,又對著老天爺說了一遍。他說,老子早就不想跟你個把馬養的在一起了。這些年來,他在阿普公司呼風喚雨,人家說他是二老板,人家哪知道一個男人,是寧為雞頭不為鳳尾的,尤其是不能為同班同學的風尾。哪怕做了來歷不明的野鳳凰的尾巴,也好過天天看到一起把臭襪子藏在枕頭底下的伙伴,搖身一變,仿佛從來就沒有藏過臭襪子,仿佛他生來就干干淨淨,就是穿聖羅蘭甚至阿瑪尼的。尤其是,這樣的人居高臨下照耀著你,日日用了和煦的語氣跟你說話,要用春天般的溫暖對待你,這叫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如何受得了。何之彥便又恨恨道,老子早就不想跟你個把馬養的在一起了,老子是為了張靜雯,才受了你這麼多年的鳥氣。

何之彥一邊罵,一邊走,慢慢出了阿普的大門。這天何之彥交了車鑰匙,他沒有神龍車開了,他甚至不知道應該坐哪一路公共汽車回家,他便慢慢在路邊逡巡,心里有點不適應。後來他給張靜雯掛了電話,說自己今天結清手續了,自己從此月兌離阿普公司了。何之彥說到這些,心里突然有了些許感傷,他正想把這種感傷傳遞給張靜雯,張靜雯卻說,之彥,人挪活,樹挪死,換個環境也許會更好。何之彥只好說,是呀,我在阿普不都是因為你嗎!張靜雯說,我知道,是我耽誤了你的前程。這樣一說,何之彥反而道,我哪有什麼前程,是你提攜了我。張靜雯還想謙虛,何之彥卻說他有要事要辦,改天再聊吧,張靜雯就說好吧,有什麼困難盡管找她。何之彥卻是不會找她的,他仍然要在她面前像個男人,他說自己有要事,就是要表明自己失業了也不是閑人,失業十幾分鐘就有要事辦,他不會是個被生活拋棄的人。

何之彥要辦的事,就是研究公共汽車站牌,找到回家的車。他合上手機慢慢看站牌的時候,才明白自己和張靜雯,終究只是朋友而已,他摻和張靜雯的家事,摻和得太深了。

後來,公共汽車把何之彥簸回了家,何之彥已是筋疲力盡。他看見自家的陽台上,放了嗒嗒滴水的拖把,像地下工作者的信號,告訴他老婆在家里。他的做護士的老婆,名喚小鳳的,個子已經不小,只要倒班休息,就要把拖把水嗒嗒地掛在陽台上,不管樓下的鄰居願不願意。何之彥看到,就不想馬上回家,他不想讓老婆詫異他提前回家,盤根問底。他想他此刻的臉色,定是不非常難看。

何之彥找了個歪脖子柳樹靠著,看樹下的老頭下象棋。哪知人家人老心認真,特別叮囑他,觀棋不語真君子,觀棋不語真君子啊。何之彥就錚錚聲明自己是不會發言的,結果,他在歪脖柳樹下靠著,真的幾個小時一言不發,人家道他有風度,哪知道何之彥心里,還在翻卷著被俞非解雇的事,兩個老頭的棋,他一步也沒有看進去。人真是奇怪啊,在阿普公司的很多時候,尤其是跟俞非意見不合,或者看到俞非過于得意的時候,或者工作壓力偏大的時候,何之彥就想有一天離開了阿普公司,該是何等的艷陽高照,他在陽光中舒展開手腳,他會創出比俞非更了不得的事業。可是在他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俞非突然就踢開了他,不是他炒了老板,是老板炒了他,這種冷不丁的形勢,讓何之彥半天回不過神,何之彥的心里便有了說不出的滋味。

等到吃晚飯的時候,歪脖子柳樹下已經空無一人。何之彥還想在那里多站一會兒,卻不斷受到騷擾。先是有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過來問他,你是泥工還是木工,做一扇門框多少錢?貼牆磚多少錢一個平方?不待何之彥開口,她又顧自說下去,她說她們家的活不多,一天還管兩頓盒飯。何之彥說,你看我像搞裝修的嗎!那女人看看,說,也倒是,穿得挺干淨的,不像。不過,女人馬上通過指責他來化解了自己冒昧的尷尬說,不是搞裝修的,站在這里裝什麼裝?神經病!後來,又有學生來問他做一個本科文憑要多少錢,又有人神秘地搡搡他的肩,問七十元一盤的崴碟要不要,最後,還是一個擦鞋的婦女趕走了何之彥。那個婦女不跟何之彥答話,也不搡他的肩膀,卻以他為圓心,一米為半徑,反復畫著半圓,然後用了哀怨的眼楮盯緊他的眼楮,口里淒切地叫道,擦鞋,擦鞋哪!擦鞋,擦鞋哪!不達目的不休止的樣子。

何之彥只好回家!他的心里卻充滿了悲哀。他不知道他在阿普公司一晃經年,世上的每一塊地方都劃給了別人,現在他猛然失了自己的位置,卻沒有別人好心給他騰挪位置,哪怕小到一棵歪脖子柳樹!

何之彥想到自己的失業雖然是暫時的,他的老婆小鳳卻是見不得他在家里閑出幾日。小鳳自己很平常,平常得經常把病人的血管刺破,卻見不得自己的男人平常。誠如一個故事所講的,一個專門接待女客的旅店只有五層樓,女客只有從低到高一次選擇樓層的機會。第一層寫,這里的男人丑陋且愚蠢;第二層寫,這里的男人英俊且愚蠢;第三層寫,這里的男人丑陋且聰明;第四層寫,這里的男人英俊且聰明;而第五層寫,這里沒有男人,設置這層是為了證明女人有多麼貪得無厭。何之彥想,小風一定是住第五層的女人。然而當初,介紹人把小鳳領給何之彥看的當初,小鳳還沒有一身的贅肉,她生得嬌小,雖不明艷照人,五官卻也秀氣耐看。尤其是,在何之彥跟她拍拖的兩年中,小鳳說的話沒有超過兩百句,而這兩百句中,有一大半是「我不知道」,小鳳說完這句話,還往往把頭低了,臉上生出淡淡紅暈,何之彥那時候就想到「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他想小鳳雖然不愛讀書,知之甚少,可是她的單純,卻是男人一生中絕佳的審美所在。于是,何之彥和他的審美對象結了婚,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小鳳淡了少女的羞澀之後,竟成為了一個喋喋不休、不停抱怨生活的人,她的沒有景深的人生觀,讓她認定了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夫貴妻榮,就是跟別的女人比著過活。所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何之彥越來越受到小鳳的抱怨和指責,尤其是見了俞非和張靜雯的成就後,小風更是對他充滿了意見,她說都是一個學校畢業的,你看看人家,你看看。最不幸的是,何之彥對門的鄰居,最近兩年也不知在哪里發了橫財,天天弄得油光水滑,車出車進(人家可是自己買的車,不是老板配的車),小鳳便更加沒有了好臉色給何之彥看,沒有了好聲氣給何之彥听。

到了這里,何之彥終于明白,他在若干年前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把女人的簡單當作了單純。而簡單和單純,是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的兩個詞語!

當天何之彥照常生活,照常聆听小鳳的抱怨,但是第二天,何之彥就知道他必須出去尋找工作了,倒不是生計緊迫到此,何之彥這些年,也存了一點錢,可以投點資,開始創業,但是正因為是自己的錢,何之彥才慎之又慎,他才決定要在繼續的打工中,刺探情報,尋找適合自己的項目。

何之彥來到人才交流中心的時候,徹徹底底嚇了一跳。他不知道世界在哪一天,終于成為年輕人的了。人才交流中心大廳里黑壓壓的上千人,幾乎全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健壯,一個比一個文憑高,一個比一個見多識廣。何之彥擠在中間,簡直像個笑話。他看到他很多心儀的職位,都注明了要三十五歲以下的人,而他已經超過了好幾歲;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合適的,跟他競爭的竟然是一些國營大廠出來的領導干部,人家的資歷一下就壓過了他,或者有的人還是專業人士出身,人家既懂管理又懂技術,是當今最流行的復合型人才,哪像他,學中文的,如果沒搞成作家教授或者編輯記者什麼的,學中文的就等于什麼都沒有學,在中國的土地上,誰不會中文哪;再不成,何之彥降低了標準,人家卻把工資的標準降到了他不能養家的地步。至此,何之彥終于體會到,俞非開給他的四千元的月薪,真的是看了同學的情分。

這樣找工作上十天,何之彥仍然沒有尋到合適的落腳點,他的男人的自信,有生以來受到了最嚴厲的打擊。

這天,他正在求職大廳里汗流浹背地擠著,跟那些年輕人搶人才登記表,卻听到背後有一個聲音喚他,師傅,師傅,幫我揀一下筆,好嗎?他低頭在腳板叢中摳出了那位小姐掉下的圓珠筆,討好地遞給招聘台後那小姐時,卻雙方都驚叫了。原來是李枝枝代表藍飛天,也在這里招聘,而李枝枝的旁邊,竟然還坐著甘念。三個人都窘紅了臉,一時無話。後來,還是李枝枝打破了沉寂,李枝枝說,何助理,我們這里要個高級文案策劃,你願不願試試?何之彥听了,從李枝枝的口氣中听到了同情,然後,他看見甘念低垂著睫毛在旁邊坐著,仿佛平靜高貴得很。就是這個女人,跟野男人吃狗肉,害得他一時沖動打了老板,失了業,害得他人到中年還跟七八十年代的人搶飯碗,而這個下賤的女人,竟然還坐在台子後面招聘他,決定他的運氣,真是天理何在!何之彥心中最刻毒的仇恨,一瞬間都出來了,他說,你們公司,檔次太低了吧!說完,他把圓珠筆一扔,怒沖沖離開了人才交流大廳。

那天,甘念、李枝枝和令狐原野,三個人相約下班後煮火鍋,地點就選在甘念的住所。三個人正在廚房忙活,卻有人叮叮咚咚按了門鈴。李枝枝說別不是俞非吧?甘念卻說不可能,俞非一般是要提前通知的。口里說著,心里卻希望是他,三步並兩腳,跑了過去開門。

甘念開了門,卻看到何之彥站在門口,甘念的心就「咚」地往下沉了沉。甘念鎮定一刻,問道,找我什麼事?那個何之彥卻不答話,撥開甘念,擠進門來,背手環視著甘念的小屋。他嗅著火鍋的香味說,小日子過得不錯啊。這時令狐原野就走過來說,你想干什麼?何之彥一回神,盯了李枝枝說,原來李小姐也在這里呀!李枝枝看到,便拉了臉問,何助理,工作找到了嗎?何之彥說,謝謝關心,本人不找工作了,本人要自己投資創業了。李枝枝便陰沉著聲音說,恭喜你啊,恭喜你早日發大財。那個何之彥,卻不管李枝枝的譏諷,這時把手上的一個小紙包遞給甘念,說,這是張靜雯小姐托我轉交給你的。你們慢慢吃火鍋啊,我就不打攪了。說完,何之彥隱秘地笑了,然後昂了頭,跨出了甘念的小屋。

三個人拆了紙包,發現是一盒磁帶。甘念想到何之彥剛才的笑,就有點不敢听磁帶,有了上次被張靜雯潑酒的事,甘念還真的怕了張靜雯。她只想慢慢抽身,抽出這傷人的游戲,她的對手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很強勁。甘念就說,我這里沒有錄放機,沒有辦法听,還是扔了吧。令狐原野不解甘念的猶豫,卻自告奮勇說自己有個哥們住在附近,他那里有復讀機。說完,他就要出門去借,甘念和李枝枝的好奇心便只好由了他。

半個小時後,令狐原野汗涔涔回來了,手里果然拿了一個復讀機。甘念看到他的因急走而泛紅的臉,想到江上波的殷勤,想到年輕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子,雖然粗糙,卻有充滿活力的傻勁。甘念想到,就更不想听,她怕在磁帶里听到張靜雯罵她。她怕她。可是,令孤原野卻將磁帶放進了復讀機,按下了按鈕。

開始的時候,三個人都沒有听出里面是什麼,好像很亂,好像下雨,又好像史前的時代,又好像外太空的抽象藝術。但是,當他們听到第三分鐘的時候,所有人都听出來了,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是瘋狂交歡的聲音!而且,所有人都聯系到何之彥的話,自然認定了;那是張靜雯和俞非的聲音!!

李枝枝「啪」地按了復讀機。三個人面面相覷,徹底傻掉了。世界靜默了幾秒,甘念卻活了過來,莞爾一笑,伸手去按復讀機說,听啊,怎麼不听啊!李枝枝抓了她的手,不說話。甘念就掙月兌她,還要去按復讀機,加大聲音說,讓我听啊!讓我徹底死了心!讓我听啊!李枝枝見到,發現甘念的眼里有了瘋狂的色彩,仿佛換了一個人。李枝枝就嚇哭了,她摟了甘念,使勁哭著。甘念的眼里,卻干巴巴的,沒有淚水,也沒有光芒。

那個令狐原野,在旁邊看到摟作一團的兩個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後來李枝枝哭夠了,就放了甘念,對令狐原野吼道,還愣著千什麼?還不去把磁帶扔了,把復讀機還了!令狐原野醒過神來,「哦」一聲答應著,出了房門。

這時候,房里只剩下了兩個好朋友。李枝枝拉了甘念坐到席上,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看到甘念灰色的臉。木瞪瞪的眼光,有點害怕,她就捏緊了甘念的手。

過了好久,在李枝枝的感覺中,仿佛過了一年,甘念終于開口說話了,她說話的時候,好像剛剛從一個時空隧道鑽回來,她的聲青一下就老了一百年。她說,枝枝,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呆著。李枝枝听了,不肯挪動,甘念就再說了一遍,她說李枝枝我不會有事的,我只是想一個人躺躺,我真的好累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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