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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味記 第二百九十六話 名廚之後

東北角上的竹林,是整間稻香園中最為僻靜的所在。

因為外頭臨著官道,當初修建時,特意保留了一部分密密匝匝的林子,將車馬喧囂之聲完全隔絕在外,即使是大白天,依舊半點動靜不聞,十分清幽。

林中此時坐了兩桌客,被茂盛的竹枝攏住了,絲毫听不見廚房這邊的聲響,仍優哉游哉弈棋取樂,好不自在。

廚房里,羊方藏魚和石斛老鴨盅都漸漸散發出香氣,熱烘烘的水汽撲面而來,人在鍋灶邊站得久了,就覺衣裳和頭發都給沾得潮濕。

花小麥一手撐著灶台,使勁睜大眼楮瞪視面前的汪展瑞。

好久都不曾有過這種火氣沖到頭頂的感覺了,就連前幾日被那孫正寬使絆子陷害,她都能保持心平氣和,怎地偏生就是這汪展瑞,給人添堵的本事如此爐火純青?

說起來,這還是自己人吶!

室內氣氛僵到了極點,慶有有些發 地看看花小麥,又偏頭望望汪展瑞,抓了抓自己的下巴。

「東家你……千萬別動氣,我這就去把春喜臘梅兩位嫂子叫來。」說著,抽身便往外走。

「不許去!」

花小麥立刻回身叫住他,然後轉臉盯牢汪展瑞︰「廚房的事,就在廚房里解決,汪師傅,你說呢?」

汪展瑞的嘴唇稍稍翕動了一下,彎腰看看灶膛里的火,從里面抽出兩根柴。

「我性子不好我承認,但我對你沒有任何意見。」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淡淡地道,卻並不看花小麥,只盯住灶台上擱著的一只空碗。

「你覺得我態度有問題,我沒法兒給自己辯白,但我也不是沖你。要是你認為,我成日在這里出出入入。影響了大伙兒的情緒,那做完這頓飯,我就走。」

說完這句,他就緊閉上嘴不再言語了。另取了一缽高湯來,在灶上煮沸,摻進只剩下半鍋湯的石斛老鴨盅里。

「你到底……」花小麥張了張嘴,還想說點什麼,卻沒了詞兒。

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可真不好受,汪展瑞這種人,你顧全大局對他忍讓,他未必領你的情,你若同他硬氣起來呢,他又壓根兒不吃這套。真正難相處到一個境界了!

低頭思忖片刻,她便冷聲冷氣地道︰「當初是我答允,你才能來稻香園做廚,現下即便是想走,至少也得經過我同意。在我沒點頭之前。你該怎麼干活兒,還得怎麼干,我不想再看到你出今天這種岔子。」

說罷,也不理他是什麼反應,徑自走到自己的那一眼灶旁看火,揮手把慶有趕了出去。

慶有是個老實孩子,平日向來是不愛搬嘴的。但今天,花小麥和汪展瑞在竹林里的小廚房大吵一架,尤其汪展瑞還透露出想撂挑子走人的意思,他委實唬了一跳,回到前邊飯館里,立刻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同眾人說了一遍。

于是。只不過是一中午的工夫,「東家與汪師傅生了齟齬」這事兒,就傳遍了稻香園的各個角落。

伙計們少不得湊在一處咕噥一陣,春喜臘梅和周芸兒更是憂心忡忡,而這當中。最生氣的,就要屬孟老娘了。

「他到底是幾個意思?」

待花小麥從園子里出來,她便立刻追了過去,凶神惡煞地道︰「明知道你是懷著身子的人,還要惹你發怒,他是生怕你肚子里那個女圭女圭平平安安是吧?說白了他可是從你手里領工錢的,有啥底氣那麼橫?」

意猶未盡,又罵花小麥︰「還有你,你也是個沒用的,正經一塊廢物!他要走就讓他走,莫不是你還舍不得?全天下除開他之外,你就再找不著好廚子了是怎地?每月領著一吊五的工錢,還三不五時地甩臉子,你不趕緊轟他走,是預備把他當祖宗似的供著?」

這番話,當然是在替花小麥打抱不平,卻多多少少有點拱火,臘梅忙賠笑將她拉開了,春喜則將花小麥的胳膊一挽,低聲道︰「大娘那話不好听,但一顆心是向著你的。這段日子我也有點瞧出來,那汪師傅的確是……橫豎你拿主意,別讓自己不痛快就行。」

花小麥點了一下頭,卻沒出聲。

說實在的,若就這麼趕了汪展瑞走,她還真是有點舍不得。

這年頭廚子不好招,像汪展瑞這般手藝精湛的好廚子,更是打著燈籠都難尋,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對他格外忍讓,不願在那細微處與他計較。

方才汪展瑞說發脾氣不是沖著她,不知何故,花小麥倒真個覺得,他這不像是在說假話。

她分明記得,汪展瑞在剛來稻香園的時候,情緒尚算不錯,大伙兒一起在園子里過中秋那晚,因吃了兩口酒,他還難得地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瞧著仿佛很高興,即便是那之後,他說話做事有些*的不合群,卻也還在可接受範圍之內。

給人臉色看,說話陰陽怪氣……這都是最近才出現的情況,所以,這一向到底怎麼了?

她仰頭沖春喜笑了一笑,表示自己有數,然後便在心中暗暗地又琢磨一番。

……

那道羊方藏魚炖得肉爛骨酥,呈上桌之後大受好評,汪展瑞的石斛老鴨盅雖出了紕漏,幸而補救的及時,也並未曾被食客挑剔,這一日後頭的園子生意不錯,收獲頗豐,打烊之後,春喜臘梅和一眾伙計都各自離去,汪展瑞悶頭悶腦地也走了,花小麥便將譚師傅給叫住了。

今日竹林廚房出了那樣一件事,鋪子上人人都在談論,譚師傅自然也不會不曉得,听見花小麥開口相留,他大概也知道是為了甚麼,便走到近前笑呵呵道︰「怎麼,東家你找我有事?」

「我就開門見山,不廢話了。」花小麥擰著眉頭指指對面的椅子,「譚師傅你每天和汪師傅一塊兒住在醬園子里,又一起在廚房干活兒,對他是最了解的。想必你也看出來他對勁很有些不妥,我特意留下你,就是想從你這兒打听打听,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這個……」

譚師傅習慣性地就要和稀泥,搓著手打哈哈︰「在背後嘀咕人家,好像不大好吧……也沒覺著他遇上了什麼事,我估模著,可能就是在來這火刀村時間還不長,有點不習慣,咳,過段日子恐怕也就……」

「這怎麼是在背後嘀咕人家呢?」花小麥瞅他一眼,「你也瞧見了,誰跟他說話,他都是那一副不耐煩的神氣,老這麼下去,咱鋪子上哪個能受得了?我是想著,他如果真有什麼麻煩,咱可以一起想辦法幫著解決,這不也是為了咱的生意好嗎?再說……」

她抬頭望了望樓上雅間︰「這會子大伙兒都散了,鋪子上除了你我,就只有我娘,不管你說了什麼,難不成還怕有人會給你胡亂往外傳?」

譚師傅成天和汪展瑞朝夕相處,若說受氣,他才是受得最多的那個,縱是不愛計較,多多少少心里也不舒坦。這會子听見花小麥這麼說,便猶豫片刻,嘆了口氣,好似終于下定決心,一開口,卻是完全不相干的話題。

「東家你沒覺得……那汪師傅的來路不簡單?」

他遲疑著道︰「我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他碾茶煮茶的那一整套用具,是純銀的吶,尋常人家,誰用的起?還有那些個茶葉——我是不懂,但好歹是個廚子,總能分得出好壞,那些茶葉,可不是咱這起普通老百姓能買得起的!再加上他又姓汪……」

「姓汪怎麼了?」花小麥忙著追問一句。

「你不知道?」譚師傅面上顯出一絲訝異的神色,「咱全天下最赫赫有名的大廚汪同鶴,你沒听說過?」

花小麥轉了轉眼珠。

自打來了這個年代,她便一直窩在火刀村,最遠也不過去了兩趟府城而已,又沒有人特意跟她提起那汪同鶴的大名,她上哪兒知道去?

「真沒听過啊……」譚師傅朝她臉上又打量一眼,滿面不可置信,「喙,這可真是……那汪同鶴在咱這飲食行當中,即便是不能與祖師爺相提並論,卻也著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吶!我是沒親眼看見,但听人說,再普通的食材,在他手底下過一遍,立馬就有龍肝鳳髓之味。想當初皇城里都想請他去當御廚,他那脾氣擰,死活就是不肯,後來給磨得沒法兒,索性鐵了心往那深山老林里躲——說起來,他也有十幾年沒露過面了,若是還活著,也該是五六十歲的人,要是再有個兒子,差不離,應該和汪師傅一般大小。」

他一頭說,一頭就神秘兮兮地湊近了點︰「我也是听幾個廚子朋友議論,說是最後一次瞧見他,是在靈泉府的大山里頭,老頭在那兒自個兒種茶葉哪!」

花小麥聞言,霍然睜大了眼。

汪同鶴種茶葉,汪展瑞最擅長做茶葉菜,還是一個姓,難不成……那家伙還真是名廚之後?

譚師傅搖搖頭,嘆息著道︰「其實最近這事兒吧,我閑來也琢磨過,那汪師傅假使真是汪同鶴之子,最近這一向他的舉動,也就說得過去了。東家你想啊,無論是知縣夫人,還是咱鋪子上的普通食客,來了都點名要吃你做的菜,他就是個被挑剩下的,他爹那樣聲名赫赫,他卻混成這樣,換了是你,心里能舒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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