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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零七 可憐可恨

悔悟並不算是個純正的僧人。

他年輕的時候出身並不低,家族是元柯國里頭數一數二的官宦人家。年紀還小的時候,他俗家對他的唯一要求,就是盡快成長起來,能夠好好繼承家業。

「我打從記事兒開始,就已經知道家中的狀況了。家里邊要求嚴苛,幾乎到了刻板的地步,所見所學,也多是宮中禮儀行止,只盼日後能夠入宮從侍。」

悔悟的聲音十分淺淡,一下子就將糯米拉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朝代里邊去。

當時的元柯國,甚至都不如如今的天武國。全國上下,幾乎沒有多少個修煉的修士。國君雖然崇尚天道,也渴望得到長生,卻到底沒有那個根骨和資質。

為了能夠得到長生,那國君想盡了各種法子,包括是用國庫里頭的錢財去傾購丹藥。

然而,修仙之人煉制出來的仙丹,哪里是能以世俗金銀來衡量價值的。除了那些落魄得已經要為後輩考慮的修士,又有哪個修煉之人是會貪圖那點兒金銀的。若只是些強身健體的丹藥還好說一些,可牽扯到了增長壽元的丹藥,便不是那樣容易就可以煉制出來了的。

因而,那國君雖然遍尋丹藥,卻只能叫國庫連年虧空,最後仍是一命嗚呼了。

新王登基的那年,悔悟整好十歲。而那位新王,年紀還要比悔悟更小一些。

面對著先王留下來的爛攤子,新王一個小小孩童,就是再聰慧,也實在是沒有什麼法子。他需要面對後頭那些要謀權篡位的宮妃,又要照料著前頭朝堂的種種。在悔悟看來。那個登基的新王,做得實在是已經很好了。只是,卻還不夠。

他入宮的時候,那新王是病著的,殃殃地躺在塌上,竟然沒有什麼人當真著緊他的性命。

悔悟一直記得那個比他小一些的孩童,穿戴隆重。面色蒼白的模樣。

兩個少年為著一個國家而努力,悔悟當時甚至得到過三道免死金牌,他們家里頭的權勢也因為新王的倚重而幾乎到了通天的地步。

當他們家里邊的權勢達到了頂點的時候,悔悟攔住了家里邊的反叛,卻攔不住新王發布的抄家懿旨。

新王的確沒有殺他。那三道免死金牌,他原是想要救人的,卻只落得被趕出了元柯國的下場。

諷刺的是,當他被從元柯國趕出去以後,一路流浪。才發現原來外頭的世界那樣寬廣。他身上天生就有靈根,能夠修煉。當初那國家傾盡國庫所要求購的丹藥,在修仙者手中,原來也沒有那樣珍貴。

他帶著力量回到了元柯國,將元柯國上下攪得天翻地覆的。那外頭的兵卒對他而言根本就形同虛設,他直接沖入到了宮里邊去。將曾經的好友和殺父仇人用飛劍釘死在了皇位上邊。

當初他加所謀劃的那些齷蹉之事,他也是知道的。然而,不論理由為何。他都不可能放著殺父仇人不顧。他氣惱這個好友不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給他家一個機會,連那三道免死金牌,都一並作廢了。

可他在殺死了這童年好友以後,才發現這國家的貴妃,是他的阿姊。

他阿姊是家中最和善的一個,當初已經懷了身孕,如今被收入到了後宮,產下了個孩兒。那孩兒正是如今元柯的太子。

二人不愧是相知多年的好友,新王連著他想要保下的對象。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打算將這國家都送入到他們家手中。

他早就知道那好友對王家心灰意冷,卻從來不曾想過新王居然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他曾經做過的一切,也同時掙月兌了王家的束縛。

看著手上好友的鮮血,他這才大徹大悟,離開了那個小小的國家。

「我也不知道是走了多少的路。知道佷兒當上王以後,便對這紅塵再無眷戀,這才成了一名僧人。只是,這事卻也還沒有完結。也不知道是那宮中有什麼寶貝,還是我那好友年少曾服下什麼丹藥,魂魄竟然凝而不散,化成了一個妖魄,四出害人。」

悔悟嘆息了一句,神情當中,盡是恍惚。

他直到如今,也不願意相信那位王最後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當初元柯國舊王曾遍尋丹藥,也不知道是不是給仍是太子的新王用過什麼,只使得如今他化成了個妖物。

第一次見到那頂著好友面容的妖物之時,悔悟震驚得幾乎站立不住。

他當時被師門派出去除妖,卻被那面容所震,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妖物將同行的師兄弟都撕成了碎塊。當那妖物轉向他的時候,微微遲疑了一瞬,緊接著就從他面前逃了開去,留他一個人活了下來,身上還沾染著同行師兄弟的鮮血。

當初放他一命,如今又放他一命。

這樣算起來,他實在已經欠了對方兩條命了。

若是他認識的那個好友,是決然不希望自己成為現今這模樣的。

從那時候開始,悔悟便一直四處行走,成了一名行僧。他只希望將那妖物尋出來,這次,是絕不會再手軟了。

「他打小就是個心腸軟和的,從來舍不得傷害一個宮女太監的。後來在朝堂之上,想的也總是各人的好處。若不是當初我家逼宮,他也不會……如今恩怨已了,我想,他肯定不願意做這樣的事情的。與其留他這樣活在世上,不如仍是由我來親手解決個干淨。」

糯米一直在旁邊靜靜听著悔悟的故事,听到了後頭,甚至覺得眼眶微微熱了一熱。

只是,修行之人,原本就要冷心絕情的,她也很快就將那感情又重新壓了回去。

她這才知道這妖物是從外頭過來的,大抵是受了那血池的吸引,覺得是個能夠增添功力的好地方,這才悄然霸佔了。

在悔悟到來以前,她還從來沒有想過,那樣陰邪的妖物也有過去。只是,看著悔悟淺淡的面色,她便知道,悔悟已經是鐵了心思要將那妖物降服了。

糯米張了張嘴,卻完全不知道能說什麼。

悔悟大概是見了她的面色,突然便笑了出來,道,「小施主你可是擔心了麼?你放心。我才是最懂得我那好友的。若是可以,我自然希望能將他收服,日日誦經,洗淨他身上那些凶厲,叫他重修肉身。只是,這卻也講一個‘緣’字。這些年來,我一路追尋著他的蹤跡,卻總是差了一步。如今好不容易趕上了,若是收而不得,也只好將他強行打散,也總好過他日日在人間害人。貧僧念佛多年,早已看透,小施主不必太過掛心。」

「是麼……」

糯米低低地應了一句,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這時候,她的心莫名地就有些動搖了起來。

當初面對著那妖物的時候,背後站著的就是柱子,她可是鐵了心想要與那邪魔同歸于盡的。只是,如今听了悔悟的話,她卻莫名地有些動搖了起來,覺得那邪魔竟也有些可憐。

「小施主,不必煩惱。須知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而可恨之人,亦必有其可恨之處。憐該憐之人,立不動之心思,才可在修行路上走得長遠。切不可太過軟和,叫邪魔有了可乘之機。」悔悟悠悠地在旁邊說了一句話,又低頭看著手上那經書。

糯米愣愣地听著悔悟的話,將那話放在心里細細琢磨了一遍,只覺越想越恍惚了起來。

這世上,果然沒有那樣的單純,非黑即白的。每個人到了她面前,都有不同的模樣。她所見到的,畢竟都只是其中一面。

「眼所見為實,耳所听為真。並不是那確實如真。只是三千世界當中,幻影無數,只有面前所見,才是你該有的世界。若是想得太多,反陷入了虛妄之中。只要心中信念堅固,便無所畏懼。」

「三思而後行為益,三千思而後行則為害。凡事講究量力而為,適可而止,切切不能做得太過。否則,即便是菩薩一樣的心腸,也要孕出禍事來。」

等糯米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過去了許久。

悔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已經離開了,這時候正坐在一邊,默默地打坐,嘴巴一動不動的,就如同是修士入定了一樣。

糯米眨了眨眼楮,想起悔悟方才說的那些話來,不由又是一陣怔愣。

那些話里邊所蘊含的道理,其實她都懂。只不過是有時候行事,不免就要想得多了一些。她總覺得想得多是好事兒,如今才知道,原來想得太多,也未必就當真是好的。就如同是陷入了幻陣當中去,想得太多,只會困死其中。

「唉。師兄呀,你說這修煉一途,怎的就這樣艱難呀。道心再堅定,總不免遇到各種狀況。叫我說,倒不如回鄉下去,買上幾畝薄田,倒也是過得安穩。」糯米嘆了口氣,斜靠到柱子身上去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不過,她也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已經踏上了修仙之路,這便是仙緣。就是一時心累,這條道路,也是注定要走一輩子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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