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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月閣。

鄭小瑞合上面前厚厚的一本賬簿,將整個身子放松地靠在了鋪了綿軟褥子的太師椅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對面哈著腰的留了三縷胡須的莫賬房。

莫賬房弓了腰,掛了笑,不敢直視鄭小瑞,只敢看著面前的紅漆地板。一顆汗從額角沁出,一路循了太陽穴滑落下來,又黏又癢。莫賬房極力忍著,不敢抬手去擦一擦。

「把窗子打開,悶得很!」鄭小瑞終于發話了。

「是,是!」莫賬房如蒙大赦般,小心翼翼地推開一側的窗戶,窗外喧闐的聲音像是海浪一般,一浪一浪地襲到房里。

得月閣共有兩層,樓下是雅座,樓上是一溜的包房。鄭小瑞所處的正是得月閣的二樓正中位置,從窗口望出去便能看到正門口。

「今兒生意倒是不錯。」鄭小瑞閑閑一句。正是晚飯的時間,樓下的雅座差不多都坐滿了,觥籌交錯,熱鬧得很。

莫賬房趕緊接口道︰「是,差不多能上八成座。」

「唔。」鄭小瑞沉吟著,屈起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有意無意地敲著面前的帳薄。

這聲音又輕又脆,透過樓下傳來的喧闐,一聲一聲地傳到了莫賬房的耳朵里。不知道怎麼的,莫賬房竟然覺得有些心慌,額角又滑落了幾滴汗。

「這帳……」

莫賬房心提了起來,趕緊用袖子擦了擦臉。

「算得不錯!」鄭小瑞手一推,帳薄滑到了桌子的中間。

莫賬房暗暗地吁了口氣,抬起眼角看了看鄭小瑞。他輾轉各大鋪子,當了半輩子的賬房,準備就在得月閣養老了。

他自認帳薄做得清楚明白,可是既然是做賬房先生的多多少少總有點貓膩,再說了這麼大的得月閣,從手指縫里漏點出來就夠他一家子吃喝了。

原先得月閣的藺老板倒是器重他,三兩個月才想起翻一翻賬簿。即便是翻也不過是走走過場,讓他明里暗里摟了不少錢。

可是誰知道藺老板本是南邊人,年紀漸長,起了落葉歸根的心思。便將得月閣的七成股轉讓給了鄭小瑞,自己守著那三成股回鄉吃紅利去了。

莫賬房想到這兒,又抬起眼角偷偷地看了鄭小瑞一眼。

這個鄭老板雖然年輕,可是在商場上混了這許多年,以心狠手辣而聞名。

莫賬房不敢造次,自從在鄭小瑞手下討生活後,他便悄悄地將前一段時間的虧空分攤到這幾個月的賬目上。他自詡做得天衣無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鄭小瑞面前卻是心虛得很。

「跟過我的人都知道。」鄭小瑞睜了他那雙桃花眼,瞟了戰戰兢兢的莫賬房兩眼。又將目光投到得月閣一樓吃喝的場面上,道,「只要是忠心在我手下做事的,我必然不會虧待了他。」

「是,是!」

鄭小瑞突然翹了嘴角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原本是開錢莊發家的。這銀子每日流水似的進進出出,說要不喜歡,那是假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老話,莫賬房怕是听說過的吧。」

「是。是!」莫賬房心中一凜,額頭又涔涔地冒汗了。

「藺老板臨走的時候特意提到了莫賬房,說你幫他管了十多年的帳,從來沒有出過什麼紕漏。」鄭小瑞頓了頓,「這人哪能不出一點紕漏?小的紕漏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可別捅出大的簍子來!莫賬房。我的話,你可听明白了。」

「明白,明白!」莫賬房雞啄米似的點著頭,知道鄭小瑞可不像藺老板那麼好糊弄。

「明白就好。」鄭小瑞拿起賬簿,「這帳。我們還是……」

莫賬房心提在嗓子眼里等他的下文,忽听到門口有人咋咋呼呼的。

「怎麼回事?」鄭小瑞將賬簿拍在桌上。

莫賬房咽了咽口水,回頭朝窗外一探。只見兩個穿著還算是體面的漢子被伙計往外轟。

「什麼人?」鄭小瑞神色一肅,俊美的臉龐立刻籠上了一層寒霜。

「這兩人我認得。」莫賬房暗自慶幸,這一鬧可把賬簿的事轉移了,「是釵袋巷包子鋪的老板。」

「釵袋巷包子鋪?」

莫賬房體貼地道︰「難怪鄭爺不認得,只是一間夫妻店,專賣包子。倒是他們家的野味包子賣得不錯。」

鄭小瑞想起來了︰「他們來做什麼?」

莫賬房猶豫了下,想了想道︰「鄭爺貴人多忘事,那日和羅四爺說起來,釵袋巷的包子鋪礙了得月閣的點心生意,得好好收拾收拾。」

「哦——」鄭小瑞有點印象了。

「今兒羅四爺就差了徐九去釵袋巷周旋。」莫賬房覷著鄭小瑞的臉色道,「听說還動了手,將他鋪子砸了。」

鄭小瑞將後背重新靠回到太師椅上,不在乎地道︰「砸了就砸了。」透過窗子看,那兩個人長得高大,一個略微年長些的拱了手和伙計說著話,另一個瞪了眼殺氣騰騰地就要發作。

「他們早些時候來過一趟,被連舅爺打發掉了,不知道怎麼的又來了。」

「唔!在門口吵吵嚷嚷的像個什麼樣子?你去,多找幾個人,把他們轟出去算了,看著心煩!」鄭小瑞更將身子窩到太師椅上,覺得腰有些酸痛。昨晚歇在榴仙那兒,這小妖精,磨人得很。

「是!」莫賬房心中竊喜,只道是逃過一劫,趕緊應了一聲,腳底抹油要溜。

鄭小瑞揮了揮手,抬了抬眼皮,往門口又厭煩地溜了一眼。那個殺氣騰騰的漢子身後突然出現了一個嬌小的身影,一抹鵝黃俏生生地跳進了他的眼簾。

「慢著——」

莫賬房剛轉過身子,趕緊將腳步停住,低眉順眼地等著鄭小瑞的吩咐。

鄭小瑞下意識地將身子坐直了,眯了眯桃花眼,嘴角突然露出一絲玩味的笑來。這些日子忙于生意,倒是將他們一家子給忘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饒是隔了這麼遠,那許大傻子媳婦的俊眉修眼還是如暴雨後的明淨的天色般清清楚楚地映到他眼前。那媳婦沖著殺氣騰騰的漢子說了些什麼,那漢子便點了點頭,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了一旁。

有趣,有趣得很!

他舉起了右手,轉動著手上戴著的碩大的紅寶石戒指,留意到大拇指上那一圈淡淡的舊傷痕,突然就冷笑了幾聲。

莫賬房心里打著鼓,不知道這喜怒無常的鄭老板好端端的又笑什麼。

「去旁邊開一間包房,讓底下那三個上來見我!」

「這……」莫賬房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鄭小瑞模著右手大拇指上的那一圈傷痕,想起了那夜像豹子般生猛的女人,突然心里充滿了期待。

……

「我說了,管事的不在,你們改天再來!」伙計皺了眉頭,堵了門口,不讓那三個人進來。

賀三拱拱手,道︰「原先見了連爺,沒說上幾句便說有事,這會子也該回來了吧?」

「連爺的事,我們這些打雜的怎麼知道?」伙計皮笑肉不笑,「你就別為難我們了。」

賀三心里憋了一股氣,極力忍著沒發作。第一回來的時候踫上了連雙水,倒也是客客氣氣地請到了里面。還沒說到正題,連雙水說有事務要處理,稍等片刻。可這片刻也太長了些,足足一個時辰也不見他回來……

賀六按捺按捺不住了︰「和他那麼客氣作甚?那姓連的將我們當猴耍,待我進去一間間地找,我就不信找不出來了!」

靠近門口的幾桌客人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伙計不屑地撇撇嘴,他自然知道連雙水去了哪里,惜花樓這個溫柔鄉沒三兩個時辰連雙水是斷斷不會回來的。

賀三又道︰「除了連爺,可還有主事的嗎?」

伙計倨傲地搖了搖頭,分明是有些不耐煩起來了︰「幾位,你們若是要等連爺,也麻煩去門口遠些的地方等著,可別耽誤小店生意了。」

「你這鳥人!」賀六提起了拳頭。

在一旁的莊善若趕緊一拉他的一角,低聲道︰「賀六哥,莫沖動!」她本不想來的,可是芸娘傷了臉來不了,又擔心賀六火爆性子惹事,所以托付莊善若過來幫著賀三料看著些。

「鄭老板,在嗎?」賀三的目光掠過一桌桌身著綾羅綢緞的客人,問道。

「鄭老板?」伙計拿眼楮從上到下瞟了賀三一眼,哂笑道,「鄭老板可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見得著的。」

「你——」賀六瞪了眼楮,低聲喝道,「你信不信我將你這店砸得稀巴爛!」

伙計從鼻孔里嗤笑了一聲,鬧事的他見多了,倒是沒見著像這樣猛張飛似的。後院有十幾個打手,再不濟,縣衙里的衙役拿了鄭老板的名帖叫一聲就來的。

有個青衣小廝匆匆地從二樓下來,湊到那伙計耳邊低語了幾句。

莊善若分明留意到伙計的臉色變了變,立馬陪了笑,弓了腰,伸了一只手道︰「我們鄭老板有請幾位樓上包房說話。」

賀氏兄弟交換了個眼色。

賀六冷哼一聲︰「這還差不多!」

莊善若不由得想起鄭小瑞那雙比女人還美的桃花眼,沒由來地從心里冒出了一絲寒意來。容不得她多想,便跟在賀氏兄弟後面,踏上了去二樓包房的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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