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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似是故人

榆樹莊的村西頭是一座墳場,墳堆林立,古木森森。♀

莊善若伏在一座培了黃土的新墳上哭了許久,直到將墳前的那堆黃土哭濕,才漸漸地止住。

莊善若伸出手慢慢地拂過那新立的墓碑,活生生的一個人從此之後就變成了這幾個字。她猶記得那日臨行前,王大姑替她精心謀劃;也還記得王大姑布滿老繭的手是怎樣輕輕地撫過她的臉頰;更記得王大姑自小照顧她飲食起居,視她如珠寶。

可是,現在她哪里去了?

莊善若將目光緩緩地投向這抔黃土。

黃土還新鮮,夾雜著凌亂的枯草睫。明年,後年,一年又一年,這個孤零零的墳頭將會慢慢地長滿了雜草,也將會慢慢地藏匿到周圍一模一樣的墳堆中。有誰還會記著著黃土下的女人曾經被憧憬和期望催促著腳步,卻不慎一腳踏入了鬼門關。

起了一陣風,墳前的一棵歪脖子老楊樹晃動了幾下亂蓬蓬的枝葉,幾片半枯的黃葉落到碑上。

莊善若用袖子輕輕地將樹葉抹去,又將那幾個字擦了擦。王莊氏——女人操勞一生,臨死都不能在墓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莊善若恍恍惚惚地記得姑媽的閨名是叫梨花,怒放在三月的梨花終究沒有等到春天,湮沒在又沉又冷的黃土下,被蟲蟻噬去最後的形骸。

莊善若的心里盛滿了憂傷,微微一傾便能滿出來。

也不知道在王大姑的墳前坐了多久,她支撐著站起來,雙腿坐得麻了,站不穩,一個趔趄正要摔倒在地,卻跌入到某人的懷中。

「妹子!」是王有龍。

莊善若強撐著站起。默默垂下了頭。

「走吧!」他拉了她的手。♀

莊善若不動,低聲問︰「去哪里?」這聲音嘶啞得厲害。

「回家。」

莊善若聞聲抬頭慘然一笑,道︰「哪里才是我的家?」

王有龍被問住了。訥訥地道︰「爹說的是氣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跟我回去吧!」

莊善若掙月兌了王有龍的手。道︰「姑媽不在了,我自然也沒臉再回去了。」

王有龍急道︰「這怎麼能怪你?」

「不怪我,怪誰?」莊善若心沉沉的,不想多說話。她尋了條小路待走。

「妹子,你哪里去?」

「哪里去?我還有哪里可去,自然是回連家莊。」莊善若惻然,王大富都發話了。總不能再老著臉皮窩到王家去。

王有龍點點頭︰「我送你!」

「不用!」莊善若決然道。

「可是……」

莊善若回過頭,疲倦地看著王有龍,這張臉依舊憨厚 直,眼中流露出的是真切的關懷。道︰「你放心,我自然不會做傻事,否則我怎麼對得起姑媽。回連家莊的路我走過好幾趟,我身上還帶了錢,再不濟還可以雇輛車。大哥。你趕緊回去吧,嫂子還在等著你呢。」

王有龍心里一陣痛,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定定地站著,看著莊善若慢慢地拐到大路上,回過頭。朝他堅定地揮揮手,身子又輕又薄就像影子般消失在路口。

她那麼快就消失不見了,就像某年夏日石榴花開得正盛之時,小小的她躲在王大姑身後怯怯地探出半個頭,脆生生地喊他一聲「大哥」,就這樣突然明媚地出現在他的世界里。

暮色四合。♀

……

莊善若木然地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時辰,她就這樣機械地沿著這條黃泥土路往前走,素白的鞋面上沾滿了灰塵。

有好幾輛馬車從她身邊駛過,她卻置若罔聞。腳尖,腳踝,小腿,慢慢地傳來了酸脹感,很好,就讓身體的疲累來抵擋內心一陣又一陣的刺痛吧。

天色暗了下來,朔風刮了起來,臘月十九的月亮缺了一個口子,不明不昧地掛在當空,卻被風沙蒙上了一層昏黃,幾顆星子綴在蒼穹,冰冷而又絕情。

莊善若慢下了腳步,趕急路趕出來的一陣汗被朔風一吹涼了下來,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往後一看,榆樹莊的燈火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她又往前一探,連家莊在昏暗中露出嶙峋的輪廓。

莊善若頭上是茫茫蒼穹,腳下是無邊大地,自己只是其中孤零零的一點。天地之大,她卻無處存身。

莊善若往前的腳步不由得遲疑了。許陳氏,童貞娘,許家安,許家寶,許家玉的臉輪番地從她眼前閃過,沒有期待,沒有依賴,她就像一條喪家之犬,惶惶不知何處去。

又木木然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耳邊傳來微微的流水聲。莊善若心中一動,偏離了大路,拐上一條小路。

這條小路旁長滿了枯敗的蘆葦,長長的葦葉帶著細細的刺,將莊善若在外的肌膚割出一條條細小的傷痕。莊善若不為所動,繼續往前。

終于,黑夜中的柳河閃著粼光從她面前喧囂著淌過。柳河足有兩丈余寬,這段柳河剛好是榆樹莊與連家莊的天然分割線。枯水期的時候,柳河收縮成細細的一條,露出河床上嶙峋的石頭。有抄近路的人,便踩了河床上的大石頭跳到河對岸的榆樹莊去。

夜愈黑,風愈涼。

干枯的蘆葦發出詭異的沙沙聲,莊善若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奇異的感覺,她往前走了幾步,踩了柳河邊圓圓的卵石,將身子蹲將下去。

澎湃的河水洇濕了莊善若的鞋子,從腳底傳來刺骨的寒意。莊善若又捋了袖子,將雙手探入到河水中。河水舌忝著莊善若的手臂,仿佛有千萬根細針密密地扎著,是冷到極致的鑽心的疼痛。

莊善若噙了淚忍住,連著喊了數聲姑媽。

王大姑竟就在這樣冰冷的河水中生生地泡了兩日!

莊善若無法想象,王大姑落水那一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心境。

莊善若痛哭出聲,河水嗚咽著將她的哭聲帶到了下游。突而又刮起了一陣風,莊善若腳下的鵝卵石一滑,頹然跌坐在冰冷的河水中。她也不去掙扎,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河水一寸一寸漫了上來。

「姑媽!」她喃喃道。

……

伍彪扛著新收獲的獵物喜滋滋地從山上下來。常年在山里走,哪里有個坑,哪里有塊石頭,他不用看心里也是清楚明白。他的視力本就好于常人,今晚就著月光,更是將路看得清清楚楚。

背上的那頭小獐子剛死沒多久,身子還是溫熱的,暖暖地貼在他的後背上,讓他心情分外愉悅。

每年的農閑,伍彪便在山上的隱秘處設了一個個的夾子,他隔個兩三日便上山去查看一番。平日里收獲的都是些兔子野雞之類的,今兒運氣好竟然套住了一頭小獐子。這頭小獐子被夾斷了前腿,血流得差不多了,被他發現的時候卻還沒死透。

伍彪嘴里輕輕地哼了小曲,下了山。這頭獐子明天運到城里去賣,若是運氣好,總能賣個七八百文錢。快過年了,也給娘扯點布,買上新棉花,做身新棉衣。若還有余錢,再去賀六的攤子上割一點肥肉,熬點葷油,好好過個年。

伍彪加快了腳步,娘怕是將飯熱了好幾遍,等著他回去一起吃呢。他踮起腳尖,看到村東頭稀稀落落的燈光,卻分不清哪一盞才是他家的。

又是一陣風吹來,將路邊的蘆葦吹得瑟瑟作響。伍彪將身上的短棉襖的領子略略扒開,又用手背抹了抹額上的汗。這一路走來倒不覺得冷,只覺得全身一陣陣地往外冒著熱氣。

伍彪看著自己的手遲疑了,剛才在山上收拾獐子的時候沒留神,抹上了一手的血,在枯草堆里擦了半晌,也沒擦干淨。這身短棉衣還是娘新給做的,可別是弄髒了。

伍彪微微一笑,拐進了蘆葦叢中,想就近在柳河里將手上的血污清洗干淨。

他將獐子擱到旁邊的石子地上,撩起河水,就著月光,將手上的血污細細地洗淨,再仔細看看身上,還好,沒沾染到血漬。

伍彪甩了甩濕漉漉的手,正待起身,突然想起前一兩個月听說村里有人為了撈魚掉到了柳河里。他心里一動,在腳邊揀了兩塊鵝卵石丟到了柳河里。明天得過來柳河邊看看,若是能撈上一兩條鯽魚鯉魚什麼的,也給娘熬鍋魚湯滋補滋補。

「咚!」一塊鵝卵石落到水里濺起水花發出一聲脆響,「撲!」另一塊不知道落到那里,這聲音悶得可疑。

伍彪眯縫起眼楮,覷了覷水面,旁邊水面上黑壓壓的不知道伏了什麼東西在哪里。

他心里別別一跳,昨日剛從這附近撈起來了一個落水的婦人,他也過去看了,被河水浸泡了多時,全身鼓得像個球一般,臉面更是被水泡得腐爛不堪。這黑壓壓的,別是什麼人吧?

伍彪心里一動,忙月兌了腳上的棉鞋,涉了水上前,用手在那黑壓壓的事物上一搭,翻轉過來一看,可不正是一個人?

伍彪一把將那人抱起來,不顧赤腳踩倒幾棵蘆葦,將手上的人放到草叢中,用手一探鼻息,還在微微呼吸著,心里一松。再一模身上,竟然是渾身冰冷且不住地打著冷戰。

他又用手攏去那人臉上的亂發,原來竟是一個年輕的小媳婦,臉上沾滿了水漬,凍得雙唇煞白。

這張慘白的面孔,竟然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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