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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五 南北驅馳報主情(8)

崇禎二十一年是五年來朱慈烺在宮呆得最安穩的一年。整整四個月的時間,朱慈烺都沒有離開紫禁城一步,最遠也只是在萬歲山騎馬射箭,權當體育活動。因為有這樣的機會,朱慈烺與家人接觸漸多,卻談不上溫馨喜悅。

在這個家庭里,朱慈烺已經是上有老下有小了,旁邊還有弟弟妹妹。妹妹坤興嫁了良婿,如今夫妻美滿,不用他操心。兩個弟弟之,永王有心軍事,只等再大一些就可以進京師講武堂,等武備大學畢業之後就可以之國就藩了,也沒甚可操心的。

然而同胞親弟弟定王卻讓朱慈烺有些不喜。

這位定王殿下已經十七歲了。在這個年紀上,朱慈烺都已經能夠練兵出征,一展王旗了。而定王朱慈炯卻是沒有在任何方面展現出自己的才能,對軍事、政治、歷史、學、經濟、藝術……種種領域沒有一絲半點的興趣和天賦。

朱慈烺曾擔心定王是受了小人蠱惑,行韜光養晦之策……這種行徑非但沒有必要,而且可謂十分愚蠢。難道手握帝國權柄的正牌皇太會擔心弟弟有不臣之心?所謂韜光養晦,其實是耽誤了自己最佳的學習年齡,貽誤終身罷了。

然而在東廠的調查之下,最終確定了一點︰定王並非是韜光養晦,只是單純的平庸之人。

朱慈烺不知道這個結論對他有多大的打擊,但他確定,自己寧可得知慈炯欲圖叛亂,也不願相信他只是個「庸人」。

一個十七歲的庸人,沒有任何理想抱負。沒有任何有益身心家國的愛好,整日間就希望敷衍大人,等待著放飛藩國,過上腐化墮落的親王生活……朱慈烺想到這里就心發毛。他甚至努力回憶自己前世十七歲的時候,以免用兩世為人來苛責弟弟。然而回憶的結果讓他更痛苦。他前世十七歲的時候已經確定了自己要學的專業,在努力為理想的大學日夜苦讀。

「其實,定王興許只是心性未定,待他定下來了,自然就知道喜歡什麼了。」段氏小聲地替定王辯解道,就如一個長嫂應當做的。

「不是心性定不定的問題。」朱慈烺道︰「他若是喜歡游園。就該琢磨各種園好在哪里;他若是喜歡听戲,就該琢磨怎樣的戲才是好戲;他若是喜歡美酒、美食,一樣也有可以琢磨的東西……我這人算得開明了,無論他要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他走下去。可他呢?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淺嘗輒止,浪費光陰!這樣下去。勢必一無所成!」

段氏跟在朱慈烺身後,束手束腳,低聲道︰「也未必人人都要如你一般有再造乾坤的成就。」

「錯!」朱慈烺堅定道︰「人的成就不是跟別人比的,是跟自己比的!商湯在洗澡盆上刻‘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告誡後人,不可虛擲光陰,不可泥于固有。我能指望他有多大成就?不過就是希望他一日更比一日‘新’。不要白活一世罷了。」

段氏從未見丈夫如此氣憤。這幾日朝臣硬要鐵了心跟他較勁,都沒見他如此生氣。

「永王喜歡軍事,我便讓他去學。說起來,他有何軍事才能?軍比他資質好的不知凡幾,大明要他去打仗麼?」朱慈烺拉了永王出來比較︰「但人就該有一個自己的愛好和目標,不是為了做到空前絕後,只是為了做個‘新民’罷了!」

段氏突然輕笑道︰「看小爺這付樣,哪里像是對弟弟,倒像是對兒了。」

朱慈烺一噎︰「長兄如父!你也別只看我說慈炯,你自己也是一樣。我想著來日方長。所以沒說你罷了。」

段氏臉一紅,道︰「臣妾又怎麼了?」

「你自己也是個沒長性的人。上個月還能天天練習騎馬,這個月就騎了三回。一張鴛鴦帕,之前還繡得起勁,這幾天就拿出來上個兩三針就扔下了。看了人家的字覺得好要練字。我給你置辦了一套房之寶,結果連個架都沒練出來就不見你寫了……你哭什麼?我哪里冤枉你了?」

段氏從小到大哪里被人這般訓過,听著丈夫一連串的數落,羞憤交加,開始只是咬著嘴唇,努力抑制鼻里的酸勁,卻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

朱慈烺覺得胸悶,重重吸了口氣,只覺得空氣里的桂花香氣也甜得發膩,竟好像誰都在跟他作對似的。

「別哭了,皇父皇母還等著呢。」朱慈烺放緩了口吻。

段氏硬忍住哭,哽咽道︰「原來臣妾在殿下竟然如此不堪。」

「也不算很不堪。」朱慈烺過去撫了撫段氏的後背︰「只是有點不懂事。就如我之前說過的,為何有人能成事,有人不能?無非就是個毅力上的差距罷了。這事可以慢慢培育,也不急于一時。」

段氏這才覺得胸寬解點了,哽咽著說了聲︰「嗯。」

朱慈烺又把自己的帕給她擦眼淚,這才繼續往前走。今日是在後果園里賞桂品果,崇禎特意要讓朱慈烺勞逸結合,不許他請假。朱慈烺在京時間長了,積累下來的事一樁樁理順,倒也的確空閑下來,有更多的時間學習大明系統的物理、化學。

現在他已經學會了大明拼音,總算查字典是沒問題了。

崇禎見到兒帶著兒媳、孫過來,心懷大暢。尤其最近通政司送上來的題奏都是好事,一時間仿佛海晏天青,盛世在即,自然心情舒暢,整日里都是喜笑顏開。在崇禎看來,自己只要能夠維持這個狀態,將皇帝的寶座傳下去,也就可以安心地當太上皇了。

周後和張後卻發現皇太妃臉上有淚痕,眼楮紅腫,大為詫異。她們都是頂知道「春哥兒」脾性的,極罕見有發火的時候,凡事都知克制。那除了春哥兒還有誰能讓皇太妃哭成這樣?

「是家里有什麼事?」周後拉過兒媳,低聲垂問。

段氏連忙搖頭,略帶幽怨地看了一眼皇太。

朱慈烺撇了撇嘴,轉過頭去裝作沒看到。

周後也看了一眼兒。這一看卻看到個完人,不可能有任何差錯,便勸兒媳道︰「都已經為人母親了,怎能使小性呢?大小事且順著夫君的意才是和家之道啊。」

段氏听了更覺委屈,只好點了點頭。

「母後,」朱慈烺上去解圍道,「她是被自己寫的字丑哭的,沒甚大事。」

周後和張後失聲笑了起來,就連段氏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聲。

「你的丑字我還留著呢!」周後佯嗔,瞪了兒一眼,也算是安慰了兒媳。

段氏也頗為詫異,道︰「小爺也寫過丑字?」

崇禎也忍不住笑道︰「那時候剛剛提筆,歪歪扭扭,簡直不堪入目。本是要燒掉的,宮不肯,定要留著給孫看。」

「還請父皇陛下下旨,兒臣三歲之前的書作皆封入內庫,永世不得開啟。」朱慈烺故作正經地開玩笑道。

「朕的旨意管不到宮頭上,你求錯人了。」崇禎撫須大笑。

周後開懷大笑,道︰「看你不來求我?」

朱慈烺只好上前叫了一聲「娘」,作央求狀,讓帝後、張後、太妃笑得前仰後合。

崇禎笑了片刻,突然停了下來,嘆聲道︰「我家終能得享天倫之樂,只是親藩零落,讓人唏噓呀。」他想到此番國內,好多個藩國都因為嗣斷絕而除國,不由悲從來。尤其是瑞王國,本是神宗庶五,與帝室親緣極近,也被張獻忠殺絕了。

朱慈烺也沉默下來。他很難理解父親的親情觀念從何而來。那些親王沒一個是他見過的。現在血緣最近的福藩,乃是神廟之孫,在崇禎二十年前根本就沒與皇帝見過一面。他諸藩血緣關系則更遠。

「朕听說,荊王薨了兩年,其尚不能襲封,不知是有何曲折?」崇禎問道。

荊王一系是仁宗第,傳到如今比帝系還多一代。關于荊王藩的襲封問題,宗人府這兩個月一直在報上來,最嚴重的一次是說若再不讓荊王世襲封,世就要餓死了。

當然,朱慈烺是不可能相信這種夸張之詞的。

「的確是兒臣壓了壓。」朱慈烺坦誠道。

「荊王系有失節之處?」周後也問道。

朱慈烺看到張後也十分關注,知道這是家事,自己貿然處置已經是侵犯了大人的權威。不過天家無私事,說是家事,一樣是國家大事。

有了理論支持,朱慈烺也有了底氣,道︰「父皇,母後,皇伯母。」他頓了頓,又道︰「藩國耗費之巨,于國之害盡明于世。所以兒臣是想變更祖制,只封賢王,凡是不肖祖宗者,不予分封。」

崇禎一時無言以對。他知道藩王對朝廷財政的消耗之大已經到了不得不正視的時候,也知道以現在的幸存宗藩數量,不出兩百年,同樣的問題還要再次上演。但照皇太說的只封賢王,這就有些困難了。

關鍵一點︰你如何知道誰賢誰不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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