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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七 滿庭紫焰作春霧(四)

「臣請陛下三思。」顧君恩終于還是進言道︰「無論是去雍涼之地還是巴蜀,都是以立足不敗為第一要務。而取荊襄則陷入四戰之地,再無寧日。譬如壯漢鼻衄,看似小虧,實則卻會在輪戰之氣血耗盡,再難恢復。」

姑且不說等大軍南下時,襄陽是否仍在手。就算到了襄陽,北面有朱太的大明官軍,東面有左良玉大軍,西面有虎視眈眈的張獻忠,只是派來試探虛實的人馬就足夠大順軍疲于應付。

再退一步說,大順在襄京站住了腳,但是這十數萬大軍怎麼過冬?大順從立國至今,從來沒有一處根據地能夠穩定供應大軍糧草,全是通過追捐助餉,如果不能保證糧食來源,又沒有天然屏障可以依托,就只能再次采取流動作戰,如此又成了流寇。

而今時不同往日,當年雖然是流寇,卻正處于上升期。正所謂買漲不買跌,各地鄉紳無不認為改朝換代的時刻來臨,也頗能接受李自成這位新天和他「免糧免役」的宣傳口號,自然肯開城迎接,歡慶美好新生活。

可以說,那時候闖王李自成代表天下新秩序。一種能夠對抗舊秩序,幫助鄉紳擺月兌舊秩序壓迫的新秩序。

在丟棄北京、山西、陝西之後,大順的頹勢無可避免地展露在世人眼。還有人會願意在這個時候在一個沒落的流寇政權上下注麼?還會有鄉紳寄希望于大順給他帶來新的美好生活麼?考慮到大順一路來對鄉紳的壓迫更甚于朱明,若是真的要東征南京,絕對看不到當初望風而降的大好局面。

一旦各府縣真的進行抵抗,光是用人命去填,就像是道不斷放血的刀口,再強壯的人也會失血過多而死。

而這還沒有計算各地駐守造成的兵力分散。

顧君恩甚至相信,如果李自成真的要重操舊業,大順內部首先就會分崩離析。那些官會在第一時間找機會逃走,回原籍去當自己的地主富家翁。甚至軍隊都有可能叛降。姜瓖、白廣恩、馬科等人已經屢次證明降將是靠不住的。

此刻看來,大順就像是一張大嘴,短短幾年間里吞噬天地。

但它只是一張嘴,根本沒有胃囊腸道加以消化……

所以現在只能全都吐出來。

相比之下,張獻忠能夠扼守蜀道佔據巴蜀天府之國,經營一隅,倒顯得頗有大智慧。

李自成看著顧君恩。耐下心听完自己首席謀士的勸諫,卻仍舊沒有想到那麼深刻的內涵。他對自己的評價已經有些月兌離現實,仍舊以為自己還是那個打出「闖」字大旗,就能一呼百應的新一代真命天。

……

「殿下是否已經做了決定?」

一干參謀們竊竊私語。

「放李闖入江南實在太過分了,怎麼說那都是大明的土地!」一個上尉參謀激動道。

「你這是婦人之仁!我軍優勢在于善戰,而劣勢在于兵員數量不如闖逆。闖逆佔據的地方越多。就越要分出更多的兵來鎮守地方。只要他一分兵,我軍的劣勢也就不復存在了。」立刻有人理智反駁道。

「一張白紙才好書寫,」又有老成的人說道,「殿下在山東如臂使指,正是因為那里已經被東虜、土匪血洗一番,所以一旦集屯並寨,誰都不敢不服從號令。然而江南那邊勢家大族盤根錯節。政令軍令不能通達,正好借李闖之手將之毀去。」

「江南百姓就不是大明民了?咱們吃的軍糧里也有江南送來的呢。」有人悶聲道。

「你們也太小看皇太殿下了。」又有人道︰「以殿下的天縱之才,難道還需要借李闖之手去做這種事麼?什麼疑難雜癥踫到殿下不是手到擒來?」

「呵呵,那衍聖公府是怎麼回事?」有人陰陽怪氣道︰「羅玉昆剛抄了孔家,轉頭就向東宮投降了,所抄贓物一件不少地送到了殿下手里。你們還是將殿下想得太簡單了!」

「你血口噴人!」之前那上尉叫道︰「竟然毫無實據地誣蔑皇太殿下!」

其他人也紛紛皺眉側目,對這出言不遜的狂徒頗為氣憤。

「哈,」那人冷笑一聲。道,「正是殿下有這樣如此謀斷,我魏雲方才心甘情願為其鷹犬爪牙!」

之前那上尉一時語塞,總不能說「皇太不值得你追隨」之類的話,不由脹得滿臉通紅。

「你們都別吵了!」一個參謀推門而入,朗聲道︰「殿下傳令︰總參謀部立刻隨駕前往洛陽,設立東宮行轅。」

「南陽那邊怎麼說?」

「南陽?殿下之前就傳令游擊營。必須趕在闖逆南下之前封鎖襄陽,不可使其出山一步。」那參謀說完,面無表情地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了。

那容易激動的上尉心一松,這才想到反擊之辭。得勝一般道︰「皇太殿下是堂堂儲君,焉能坐視民慘遭蹂躪?」

那魏雲不動聲色,只是道︰「殿下必然是有更深層的考量,只是我看不到罷了。」

那上尉嘿嘿一笑,轉身走了。

其他參謀見口舌之爭告一段落,也紛紛散去,忙著收拾件,等待上司布置設立行轅的分工任務。

……

「老暈得很!為啥好不容易輪到老風光風光,就沒個人肯幫腔!」羅玉昆坐在軍帳里,整張臉就像是被人揉了又揉,沒有半分好氣色。

相形之下,陳崇卻是一臉輕松愜意,眉眼間跳躍著難以抑制的喜悅。

朱家駿雖然沒有陳崇那般興奮,但也有些輕松,只是這股輕松之下還流淌著不為人所知的遺憾。

十二月十四日,羅玉昆部收到了行轅下發的戰役要求,簡單來說就是封鎖秦嶺巴山孔道,扼守關隘要塞,不準南下的闖逆軍踏入湖廣一步,更不能讓闖逆主力與湖廣賊軍會師。

對于追求升職加餃的東宮將士而言,這種命令簡直是夢寐以求的好命令。對于羅玉昆而言,這種光明正大打著旗號出風頭的機會,更是十分難得。然而悲劇的是,在命令下達營部的前一天,也就是十二月十三日,為害湖廣、佔據荊襄四府、手握八萬人馬的闖逆大將白旺,投書請降。

白旺這一投降,新的戰役目標,乃至整個冬季攻勢的戰略部署就超額完成了。西南控制線越過隨州,直接推過了孝感,距離武昌府治江夏縣只有一百余里,與左良玉大軍隔江相望。

「為啥就不能打一仗呢!」羅玉昆痛心疾首地捶著桌案,身僵硬地站起身。他踱步到了帳篷間︰「蕭陌、蕭東樓也就算了,就連單寧都有戰功了……為啥老要撈點實打實的戰功就這麼難囁?」

「想我東宮諸軍,我部傷亡最小,戰損比最小,擴軍人數最多,光復府縣最廣……還不夠你得意的?」陳崇已經在考慮如何寫報告的問題了,能夠不打仗不死人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結果。

他很難理解軍事主官們的心理,總覺得那些人太過于冷血。他們熱切盼望的戰功,都是同袍兄弟的鮮血染成!

可這種心思卻根本不能說出口,因為哪怕是新兵也覺得打勝仗是一樁好事。沒人想過自己可能死在戰場上……或者對此毫不介意,哪怕死了也無所謂。

——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

這是漢朝時主父偃的宣言,是陳崇講給羅玉昆和朱家駿听的,結果卻傳成了「陳訓導說」。全營上下頗受震動,士氣大振,再膽小的人都不願意輸給一個太監——雖然現在很少有人在陳崇面前提這檔事了。

「不管怎麼說,任務是完成了。」朱家駿道︰「現在有兩個問題︰第一是扼守秦嶺巴山一線的孔道,不讓闖逆進入湖廣。第二個是整編白旺所部八萬人,在左良玉反應之前接收四府之地。」

「不讓闖逆入湖廣倒是簡單,派個五千人,帶上炮,守住鄖陽(今十堰地區),他要是能出來就有鬼了。」羅玉昆說著,又用力抓了抓頭,道︰「現在麻煩的是白旺這八萬人,如何整編,如何不讓左良玉佔便宜,又如何防他降而復反……這才是麻煩事。」

「他怕是不會反復了吧。」陳崇听羅玉昆說白旺還會再反,不由一驚︰「他既然肯降,怕是真心不願從賊了。」

「他還不是被嚇住的?若是他發現咱們就是個紙老虎,降而復反也不過是吃頓飯的事。」朱家駿不同意陳崇的看法。

羅玉昆白了陳崇一眼,對朱家駿道︰「你理他個錘!快想辦法是正經!」

「不如……」朱家駿想了想,道︰「讓他兵分兩路。一路入川,一路渡河。」

「老暈得很!」羅玉昆翻了翻白眼︰「張獻忠和左良玉,他能打過哪個?」

「關鍵不是打得過與否,而是要給咱們騰地方。」朱家駿道︰「他如果打下來了,就權當投名狀見面禮;他打不下來,損失的又不是咱們的人。」

羅玉昆一听,哈哈大笑一聲,上前重重一拍朱家駿的肩膀,學著戲里的腔調︰「哇哈哈,君真乃我地房呀!」

朱家駿被他拍得身一側,差點栽倒。

就听陳崇用他那標準的宦官聲線,幽幽道︰「你還想做漢高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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